一只黑雕飞过冰河与浮桥,唳鸣一声,自强劲的寒风中直冲云霄。
那战鼓隆隆,声震四野。
那马蹄催踏,刀枪交并。
澶渊城下,两军对垒阵前,潘良正与一辽将厮杀得难解难分。
那城门楼上,一面黄色的大纛被劲风扯得猎猎作响,其上绣了一个硕大的“宋”字,赵恒一身金色铠甲威严,立于大纛之下。他左右两侧,寇准、石保吉、高琼等文臣武将,或着半甲,或披全甲,人人神色凛然,严阵以待。
赵恒面色还算平静,只是那眼眸黑沉沉的,如凝了无数的暗涌波涛,遥遥地望着对面辽军阵营中,那玉辇之上的人,辽之太后,萧绰。
三个多月,一百多天,两军的统帅,亦是两国至高无上皇权的拥有者,终于于战场,相见。他们几乎是同时率军抵达了澶渊,一方长驱南下,野心勃勃,试图为游牧民族创下一段历史,一方据城坚守,誓要驱外敌、护子民,守住门户与尊严。
两军对阵,辽军是精骑列阵,弓弩队与投石机压阵,宋军则以步兵为主,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居后,城墙之上,是弓箭与床子弩掠阵。
那刀刃已出鞘,弓弦紧绷,长枪在握,那冷硬的盾牌泛着凛凛寒光,端的是杀气冲天。
潘良与那辽将已交战数个回合,难得地请命打了这个头阵,数次败仗,在军中暗地里已有不少将士瞧不上他,称他是“常败将军”,这一战,他立志要一雪前耻,更何况那城楼之上,官家与一众文武臣工正看着呢,是以,他自是拼力表现。
到底也是将门出身,潘良手底的长枪挥舞得是虎虎生风,再几个回合过去,那辽将渐感不支,且战且退了回去。
宋军阵前,横戈跃马的李继隆,当即手中长枪一挥,大吼一声:“杀!”
李继隆和潘良率着宋军,掩杀了过去。
眼看着两军前锋即将交锋,忽而,辽军阵型变换,迅速向两边撤开,露出后阵中一辆巨大的战车,其上插满了足有小臂粗的钢钉,每一根钢钉都是那般的尖锐锋利,瞧去甚是令人胆寒。
车辙轱轱,碾过黑漆漆的雪泥。
数名辽军将那战车推了出来,同时,战车上一长长的木架被缓缓拉了起来,木架之上吊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竟是……赵吉。
赵吉的脸色已骇得煞白,几近透明,他浑身颤抖,恐惧地挣扎着,无助地哭喊着。
“娘!娘亲……你在哪里?娘!娘,救我!娘……”
形势遽变。
李继隆和潘良皆是震惊万分,陡然勒马停了下来。
李继隆一个停止的手势,后方冲杀的宋军也堪堪顿在了原地。
战车之上,木架竖了起来,赵吉被高高掉在了那些寒光闪闪的钢钉正上方,两名刀斧手木然地抱着长刀,各守一边。只要刀斧挥下,砍断绳索,赵吉便会掉落,被钢钉穿透数个窟窿,绝无一丝生还之可能。
那城门楼上,赵恒一眼看清赵吉,瞳孔骤然紧缩。
“是吉儿!”
赵恒难掩激动地稍倾身,一手按在了城头之上,五指深深陷入了上面那一层厚厚的积雪里,他却是恍若未知。
同一时刻,辽军阵营后方,千里之外的山道上,三骑飞驰而来。
那奔在头里的马上,刘娥亦遥遥地望见了战场之上的情形,亦只一眼,她便认出了那个被高悬在烈风中的小身影,是赵吉,她的心头之肉,她的命啊!
刘娥是骇然变色,刹那如坠冰窖。
“义,义简……”她的唇不停地发颤,语难成句,“那,是,是吉儿!是我的,我的吉儿!快,快一点啊!义简,求你了!快,快啊……”
苏义简的脸色难看到了极致,浑身紧绷,更是催马狂奔。
只是,他们的速度再快,也比不上战场的瞬息之变。
辽军以吊着赵吉的战车开路,精骑缓缓逼近,宋军则一步步后退。
潘良紧抓着手中长枪,沉声道:“将军,不能这般退啊!”
李继隆眉头紧皱在一起,回首望了眼城楼之上的官家:“那是大皇子!”
潘良咬牙切齿地:“可再退下去,澶渊便拱手送人了!辽虏的铁骑之下,你我焉还能活命!将军,你不顾念你的将士们了吗?!李将军!”
李继隆的眉峰深深压着,他握着马缰的手指节泛白,口中却还是道:“现下的统帅,是官家!”
潘良一拨马头,便要冲赵恒请命。
“当当当!”
便在这时,那城楼之上,一阵击钲之声大作。
“鸣金收兵!”李继隆复杂地道:“官家下令了。先退回城里,再做计较。”
潘良难得勇猛了一回,难得打得不错,一股热血之下当即难免还有点遗憾,不过对面的辽兵气势腾腾地压过来,还有人质在手,他也只能听命行事。
然,那鸣金之声却犹如给辽军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宋军这边,李继隆还未开口下令撤退。
辽军那方,方才与潘良交手的那辽将,已是弯刀一挥,下令进攻。
须臾之间,那辽军的精骑,如潮水般地冲杀了过来。
两军的前锋撞在了一起。
那辽将一刀狠辣地劈向潘良的头顶,潘良反应迅捷地回枪格挡,两人复战在了一处。
李继隆一枪挑翻了一个扑上来的辽兵,干脆一抖马缰,朝那战车杀去,唯有设法救下大皇子,这一战方有得可打。
然,辽军又岂会让他如愿。
数十铁骑与弓弩手,团团守着战车,李继隆根本靠近不了。
宋军没了城楼之上的弓箭压阵,更没有那杀伤力巨大的床子弩支援,步兵在辽军铁骑的冲击之下,狼狈地后退……几个回合之间,宋兵已被逼退到了城下,不是被弯刀收割了脑袋,铁骑践踏,便是被挤入了护城河。
“砰!砰!砰!”
辽军的投石机抛出巨石,那城墙被砸烂,那上面被砸中的士兵惨叫不断。
殿前都指挥使高琼,当即护住赵恒:“官家,此处危险,请速回城内暂避!”
赵恒望着下方已被推至城门楼前的战车,吊着的赵吉已哭喊得声音嘶哑,万般恐惧且惊慌地胡乱喊着娘和爹爹。
“娘!娘……爹爹,娘!娘救我!爹爹救我!娘,娘……爹爹,娘……”
赵恒的心犹如被凌迟,已是方寸大乱,一把推开高琼,冲下方大吼:“莫要伤着朕的吉儿!”
战场纷乱,又有几个宋兵能听见他们官家的命令,能顾及他们官家的忧惧,辽军已是压倒性地在进攻,宋军被杀得甚是惨烈!
辽军后阵之中,负责攻城的辽兵抬了云梯上前,于护城河上架桥,再借梯欲攀上城墙。另有一大拨辽兵借着战车的掩护,已杀至吊桥前,与宋兵激战,眼看着距离城门越来越近!
“官家!请立即下令放箭!”城门楼上,石保吉一边挥剑挡着辽军射上来的羽箭,一边冲赵恒大声请命。
赵恒是彻底乱了,慌了!
辽兵箭如飞蝗,根本不太顾及高高吊着的赵吉,若是己方再一放箭,赵吉岂还有活路?!
“刺!”护着赵恒的高琼一个疏忽,被射中了肩头,另一支羽箭擦着赵恒的鬓角,堪堪飞了过去。
一时,周遭一众文武臣工吓得是大呼小叫,有的请官家立即撤走躲避,有的求官家当机立断,放箭!放寒鸦箭!
寇准眉间一道深深的折痕,望了望下方,一横心,亦断然道:“官家!放箭吧!将士们不能白白牺牲!”
辽军阵营后方,玉辇之上的萧绰,面无表情地遥望着那城门楼前的厮杀。铁镜坐在她身侧,面色微微绷着,手无意识地紧抓着那身下的垫子,显然是在紧张。
韩德让和耶律隆绪,骑马在前方。
韩德让微微皱着眉,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而耶律隆绪则是满脸嗜血的兴奋,几次掂量了掂量手中大刀,跃跃欲试。
便在耶律隆绪一抖马缰,准备又亲杀入战场之时,阵营侧面陡然出现一阵骚动,诸人纷纷侧目望去。
“木易!”铁镜豁然站了起来,惊呼出声。
那边,三骑直冲辽营侧后方,朝前方战场奔袭的,正是木易、苏义简、刘娥几人。
自宋辽开战,木易虽随辽军南下,然每一战都是留在后方营地,管管辎重和粮草。耶律隆绪,甚至是萧绰,都对此表达过不满,因他们深知木易的战力,他如此作为,无异于还存有异心,只是每一次都是铁镜挡在了前面,撒娇也罢,蛮横也罢,反正她不许任何人动她的驸马。
此时,木易出现在战场上,明显地护着刘娥,助苏义简他们冲杀,铁镜心头急跳,她心底深处的忧惧,她最为害怕的,终于还是来了。
“母后,我去拦下他们!”
铁镜冷然地撂下这般一句,便飞身上马,一把抽出腰间弯刀,纵马直奔了过去,烈焰般的目光紧紧地锁住那个挥枪刺挑的灵活身影。
辽营侧后方的辽兵毫无防备,倒是被苏义简他们三骑飞快地冲了过去,仅有几人反应了过来,追上来阻拦,皆被断后的木易长枪横扫了出去。
“驸马!”
倏地,铁镜一声清亮的呵斥响起,那雪亮的弯刀自斜刺里斩向木易面门。
木易横枪格挡住,倒是一怔:“铁镜!”
兵器相抵,两人的距离,近在咫尺,在这一瞬间,却又似隔着天堑。
铁镜瞪着木易的目光如泣如诉:“木易,你背叛我。”
木易眉头皱了下:“我没有……”
铁镜打断:“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木易朝那前方的厮杀望了眼,沉声道:“你们不该绑了吉儿去攻城。”
铁镜神色一滞。
木易趁着这一间隙,微用力震开了铁镜的弯刀,猛提马缰,朝前面疾驰的两骑追了去。
“你不许去!”铁镜气得忙调转马头,跟了上去。
这时,同样飞奔来阻截的耶律隆绪,在前方追上了苏义简,一刀横劈过去,欲将马上的两人斩落。
“锵!”却是紧跟在苏义简他们后面的凌飞,见状不妙,狠狠一夹马腹,闪电般地提速冲了上来,举剑撞开了耶律隆绪的大刀,同时,他和李婉儿身下的马,重重地与耶律隆绪的坐骑撞在了一起。
“啊!”李婉儿一声惊呼,凌飞抱着她,滚落下马。
对面的耶律隆绪,也未能幸免,落了马。
苏义简带着刘娥,纵马须臾间奔远了。
“混账!”耶律隆绪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提刀便向凌飞他们砍来。
凌飞将李婉儿一把推出去,自己迅捷地向旁边一滚。
“砰!”耶律隆绪一刀砍在地上,那雪泥地立时崩开一道深深的裂缝。
凌飞也不示弱,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提剑便刺了上去。
两人战在了一处。
前后不过几瞬之间的事,木易已赶了上来,他见李婉儿慌乱地爬起来,张惶又不知所措,而后面铁镜和大批的辽兵紧追不舍。
“手给我!”毫不迟疑地,木易俯身,将李婉儿拉上了马。
“木易!”铁镜在后看见,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更是打马急追。
同一时刻,澶渊城门前,厮杀场上,潘良被两名辽将,还有一堆的辽兵,围攻,滚落下马,翻了好几圈才堪堪避过齐刷刷刺来的弯刀。
潘良一骨碌爬起来,朝着城门楼上大吼:“放箭!官家!放箭啊……”
话未落,那辽将的弯刀又斩了来。
潘良挥着长枪抵挡,狼狈地连连后退。
好在李继隆发现他危矣,纵马过来相救,潘良得了一息喘息之机。
“官家!放箭啊!”潘良复朝城墙头上嘶吼。
此时的城门楼上,赵恒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六神无主!
当年战场,他冲杀在千军万马里,与辽第一大将硬碰硬,他没有乱了方寸;黄河治水,面对那摧山拆地的巨浪滔天,他没有失了主张;曾因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刘娥,他怕过;也因先帝的喜怒无常,种种雷霆狠厉手段,他退缩过……然而,他赵元侃,赵恒,此生也没有这般心慌意乱过!
左右文武臣工跪了一地,求他下令放箭!
下方,那该是潘良吧,或者还有其他将领,也在暴吼着让他放箭!
然,一声令下,他断送的,便极有可能是他最心爱儿子的命,是那个被他送去北地为质,受苦了三年的稚子的命,那是……他和刘娥的儿子啊!
于心何忍!
可,城下的将士正在一个个倒下,那鲜血淋漓,刺目,染红了护城河!铁骑碾压,甲士成了肉泥!那是他大宋的儿郎啊!他,是这大宋的官家!城门破了,国门焉能守住?!他身后的万千子民,难道要匍匐在蛮夷的脚下,任凭践踏?!
赵恒浑身紧绷,双手紧握成拳,重重闭上了眼,下一瞬,他猛得睁开眼,一横心,便要下令,忽而,他注意到那厮杀场的后方,有两骑闯了上来,那前方一骑上面的两人似乎……有些熟悉?!他定眼望去,很快他辨请了……
莺儿?义简?
赵恒不可思议地上前一步。
“放箭!”
便在这时,战场上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嘶吼,同时,一支羽箭凌厉地射向城墙头上的宋军弓箭手。
那弓箭手本能地反击,一羽箭还了回去。
犹如一个信号,伴随着那一声斩钉截铁的命令,弓箭手们纷纷松开了早就紧绷的弓弦……那漫天的箭雨,铺天盖地地朝城下飞了去……
“不!”
那飞驰的马背之上,刘娥撕心裂肺地大喊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