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楼上,赵恒是目眦欲裂,他看着箭雨自赵吉的四周,擦身而过,他看着刘娥他们身下的马被斩断腿,刘娥和苏义简狼狈地跌扑在地,刘娥爬起来,疯了般地、不要命地朝那战车跑去……然,他到底是没有下令停止射箭,他到底在做一个大宋官家,应做之事。
宋军箭雨如蝗。
那寒鸦箭数支齐发,辽军的精骑被彻底射穿。
战场形势发生逆转。
李继隆当即组织反攻,辽军被一点点地被压了回去。
双方拼命厮杀,胶着混战,那血肉横飞,断肢残臂触目惊心,哀嚎嘶吼此起彼伏,惨烈如修罗炼狱,这便是战场,是战争!
在那一片混乱之中,刘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着,她的眼中,只有那个被高高吊起,在箭雨中无助可怜的小身影。苏义简拼死护着她,本就是满身的血污,不知又添了多少伤口。木易也狂奔追上来了,一边将李婉儿护着,一边助苏义简保护刘娥。
尸山血海的战场,他们几人如几片孤叶,随时都有可能被淹没、吞噬。
铁镜也赶至了,她冲到了木易身边,既要帮木易挡下那些刀枪,又想拦住木易,两人一时纠缠不清。铁镜气愤木易对李婉儿处处维护,干脆刀刀直攻李婉儿,最后逼得木易放开了李婉儿。
这时,几人差不多也距离那战车,仅有十几步之遥。
李婉儿踉跄后退,跌倒在地,辽兵的弯刀跟着便砍来了,她吓得连连尖叫,不住后缩……木易被铁镜缠住,根本无暇救她,而苏义简正为刘娥挡住那四面八方的攻击和箭雨,唯有刘娥眼风扫到了她的绝望,千钧一发之际,刘娥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将李婉儿护在了身下。
“啊!”利刃砍来瞬间,李婉儿惊惧地闭上了眼,然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只是她脸上热热的,被洒了一脸的……血!
李婉儿唰地睁开眼,刘娥密密实实地挡在了她上方,那单薄的肩头,被一弯刀洞穿,近在她眼前咫尺间。
“姐姐!”
李婉儿神思震动,整个人都几乎呆住了。
“砰砰砰!”苏义简见刘娥受伤,几欲发狂,飞身过来将几个辽兵踹飞,他想去拉刘娥,却又怕触碰到伤口,只能守在她们身边,手中剑花乱挽。
刘娥疼得脸色煞白如纸,汗出如浆,而她的眼神还紧紧地盯着那半空之中似乎已失去了生气,或许是被骇晕了的小身影:“救,救我的吉儿……”
这一幕深深刺痛、震撼了城门楼上的赵恒,他浑身一震,恍若噩梦初醒,转身便朝城楼下仓皇地奔去:“朕要去救朕的莺儿!朕的吉儿!莺儿,吉儿,等着朕,等着朕……”
“官家!”
寇准、石保吉等文武臣工立刻慌了,追了上去,欲拦又不敢拦,只得扶了差点摔下青石台阶的赵恒,高琼当即带了亲卫军,护驾。
忽而,辽军后方阵营,响起了号角声,是……退兵的号角声。
原来,萧绰见己方军被杀得节节败退,不得不下令后撤。
战场之上,辽军迅速地后退,而之前那辽将,像是得了甚命令,飞身踏上那战车,一刀砍断了绳索,赵吉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朝下掉去。
刘娥和刚冲出城门的赵恒,霎时魂飞魄散。
“吉儿!”
苏义简、寇准等人也俱是震骇。
那须臾间,战场之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或惊,或惧,或震,或撼……
然,下一瞬,那辽将一蹬木架,身子一个横扑,单手一抄,将眼看着要掉落入钢钉的赵吉携裹入了怀中,上马,朝辽后方阵营疾驰而去。
一切发生得那般快,不过俄顷之间。
待赵恒回过神来,下令让宋兵去追,那辽将已冲入了辽阵营,去得远了。而刘娥这方,不待他们作何反应,已有另外的辽将带着辽兵狠命地扑了上来,显然他们是还想将刘娥抓回去,苏义简和木易竭力抵挡,李继隆也带着宋兵护了上来,后方的赵恒更是拔剑,朝刘娥奔来。
辽军见势无可挽,只得在那一声比一声嘹亮的号角里,撤了去,自然,也护着他们的长公主朝后退。
“木易!木易你过来!”铁镜大急,朝对面守在刘娥身前的木易大喊。
木易却是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微微避开了铁镜的目光。
“木易!”
铁镜不由慌了,就要冲过去,却被身侧的辽将紧紧拽着。
“木易!驸马……”铁镜的强硬逐渐消失不在,软了语气,甚至是显而易见的示弱,哀求,“你说过我们是夫妻,你不会离开我!你是我的驸马啊,木易……夫君……”
木易的目光倏地颤了下,他却还是没有动,周遭的宋兵越聚越多,赵恒也带人冲了上来,转眼间,他们与刘娥被团团围住了。
对面的辽将见状,不顾铁镜的挣扎,不由分说地几人合力将铁镜拉上了一辆长毂,飞奔离去。
“莺儿!”这边厢,赵恒几乎是跌跪在刘娥身侧,半抱起她。
刘娥半身衣裙浸染了鲜血,那肩头的血窟窿瞧着,更是怵目惊心,不断地还在往外冒血,好似她的生命也在随之一点点流逝。
赵恒骇得是三魂七魄都丢了,手足无措,除了竭力地嘶吼。
“御医!御医在何处?!”
“三哥!官家!”刘娥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如玉透白的纤指攥紧了赵恒的衣襟,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死死地望着那乱军之中抱着她的吉儿越奔越远的辽将背影,“吉,吉儿,救,救……”
话未道完,刘娥终是再难支撑,晕了过去。
“莺儿!”赵恒一声悲呼,抱起刘娥,遑急地朝城里冲去,“传御医!给朕传御医……”
一众文武臣工忙慌慌张张地跟上他们的官家。
苏义简和木易,还有李婉儿,自也是匆匆追去。
倒是潘良打马上前,冲李继隆道:“将军,辽虏败走,追不追?”
李继隆与正在观察辽退军的寇准对视一眼,明了了彼此间的意思,道:“穷寇莫追。”
当即,李继隆下令整顿收兵,打扫战场。
“木易!”
陡然间,铁镜一声绝望的长呼,响彻狼藉的战场:“你不许走!”
方奔至城门前的木易脚步一顿,他阖了阖眼,那眼底一片沉痛,微吸了口气,正待再抬步。
“木易,只要你立刻回来,我们还是夫妻!”铁镜的声音再次响起,透着一股决绝,“否则……”
周遭的宋兵突然一阵骚动。
木易似无声地微叹了口气,还是回了身,与此同时飞快地掩去一切情绪,平静无波地望了过去,只见那长毂之上,铁镜拖着一把弓弩,锃亮的弩箭箭尖直直地对着他。
木易连眉头也不曾动一下,便那般近乎淡漠地遥遥与铁镜对视着。
不知铁镜能不能瞧清他的神色,然铁镜已是心绪激荡。
“你说过的话,你能忘!我说过的话,可不会忘!”铁镜恨声道,“驸马,我说过,你若回宋,负我,我耶律金娥,必杀你。”
口中说的是狠厉之言,可最后几字出口,铁镜凤目里泪水夺眶而出。
木易心中一痛,却到底是未言片语,只深深俯身,施了一礼。
铁镜顿时更是泪如雨下,她知晓,木易已下了决心。
果然,木易直起身,再未看她一眼,径直转身,朝城门里行去。
“驸马……”
铁镜痛哭出声,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任何所谓的长公主之体面、之尊严,她双手颤抖不已,试了几次,却终都是难以按下机簧。
“刺!”
蓦地,一支羽箭携裹着劲风,直奔木易而去。
“噗嗤!”铁镜似乎听见了箭射入血肉的声音,那一箭正中木易后心。
铁镜骇得猛地睁大了眸子,倏地转首,只见耶律隆绪正缓缓放下弓箭,满脸的狠绝。
“背叛之人,你不忍心杀,朕帮你。”
铁镜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几乎是惊惧地一寸寸复将目光调转回去……那澶渊城门前,木易缓缓地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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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娥一身素白单衣,站在那荒凉的旷野之上,四周风声嘶吼,一个人也没有,她惶然又迷茫,似不知来路,也不知归途,更不知自己要做甚……娘,娘,娘亲……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赵吉的声音,她心头一动,对,她要找她的吉儿,她的吉儿在哪儿呢?!抬眸四顾,却仍旧不见任何人影,她想呼唤,却怎生也开不了口……渐渐地,她恐慌起来……陡然间电闪雷鸣,有冰凉砸在脸上,刘娥抬手一抹,一手淋漓的鲜血,她骇然跌倒,那血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染红了枯萎的草,浸透了她的衣衫……便在那漫天遍野尽是刺目的红中,她看见了她的吉儿,周遭场景倏地变幻,她置身在炼狱般的尸山血海之中,她的吉儿被高高地掉在两军阵前……万箭穿心!
“吉儿!”
刘娥猛地睁眼,那眼眸深处是浓烈的惊惧,她一动,肩头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
“姐姐!”一直守在床榻边的李婉儿忙扶住了她,李婉儿的双眼又红又肿,显然是痛哭过,见刘娥醒来,总算是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红了眼眶,“你可算是醒了!还很疼对不对,我再去唤御医……”
刘娥一把拉住欲起身的李婉儿,微喘着气,强忍着疼痛:“这是何处?三,官家呢?吉儿,吉儿如何了?”
“哦对!”李婉儿忙胡乱地抹去眼角泪珠,情切地道,“姐姐,吉儿回来了!刚送回没多久,官家正带着御医给诊治呢,这是澶渊知州府府衙,他们便在隔壁……”
“快带我去!”刘娥一听,便急切地掀开被褥,要下床榻。
李婉儿劝不住,只得忙给刘娥披了厚实暖和的大氅,扶着她去看吉儿。
李婉儿又告知刘娥,赵吉是辽人主动送回的。
刘娥急着去探看赵吉,也没细究深思,随口问道:“为何是主动?可有条件。”
“听闻是为了议和。”
刘娥闻言,倒是一怔。
这时,两人来到了隔壁房门外,那长廊拐角处,苏义简正好端着一托盘,转了出来。
苏义简一见刘娥,当即快步行了过来,不无关切地道:“嫂嫂,你怎生出来了?!你的伤……”
“我无碍,”刘娥接口道,示意了下那托盘里的瓷蛊,“你端的是甚?”
“我去熬了点粥给吉儿,想看他吃不吃……”苏义简欲言又止,眉宇间几不可见地划过一抹忧色。
刘娥没怎生注意,一听是给赵吉的,便伸手要接过:“我来吧。”
“嫂嫂还伤着,我端进去便好。”苏义简道。
三人推门进去,房内的气氛竟是僵冷沉滞,三四个御医,还有伺候的内侍,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寇准一脸忧心仲仲地立在床榻一侧。而赵恒正坐在床榻边,手中端着一碗药,在轻声地哄赵吉吃药。
从他们的角度,并不能看见床榻之上的赵吉,然眼前之情景,已让刘娥顿生恐慌,尤其是赵恒,明显地压着一身的暴躁,眼底眉间皆是忧虑,轻声细语里浸着丝丝慌张。
“吉儿乖,听爹爹的话,来张口,把这药喝了好不好?!一点都不苦,你瞧,爹爹还给你备了蜜饯,你喝了药,咱们便吃蜜饯,好不好?!或者,你要先吃一块蜜饯,很甜的,要不要尝尝啊,啊~张开啊,吉儿……”
刘娥的腿脚便是一软。
“姐姐!”李婉儿慌得忙拖稳了她。
刘娥是遽然间双耳轰鸣,惧怕得心砰砰直跳,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离她很遥远了,她推开李婉儿,踉踉跄跄地奔至床榻前,一看之下,更是五雷轰顶。
赵吉神色恍惚,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
刘娥脱力地一下跌坐了下去,幸好赵恒及时伸手揽住了她。
“莺儿!吉儿他……”
赵恒根本不知晓该言甚,他愧疚得无以复加,一看到刘娥如此深受打击,失魂落魄的模样,他连与刘娥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刘娥推开了赵恒,颤抖着手想去摸一摸吉儿苍白透明的小脸蛋,却艰难地迟迟不敢碰,张了张口,片刻方暗哑地吐出几个字:“吉,吉儿,是娘,娘来了,你,你说句话,好不好,吉儿……”
赵吉一动不动地,毫无反应。
“吉儿啊!”刘娥心痛如刀绞。
李婉儿见状,忙端过苏义简熬的那盅粥,靠近哄道:“吉儿啊,不喝药,要不要吃点粥,很香的,你闻闻,你舅舅给你熬的呢,你要不要尝尝……”
赵吉依旧是一点回应也无。
李婉儿忧急地直掉眼泪:“姐姐,吉儿,吉儿这到底是怎生了呀,他之前不是还好好的,怎会,怎会……”
刘娥双眼通红,却没掉一滴眼泪,她的神色有些骇人,缓缓地转首,看向跪在地上的御医,又看向赵恒,开口的语气里如淬了冰渣:“是吓的,对吗?”
赵恒一触到刘娥幽深的眼神,便避了开去,脸色难看到了极致。
“如何医治?”刘娥复看向地上的御医们,极力地压着那胸中翻滚的情绪,克制地问道。
几个御医跪伏得更低了,噤若寒蝉,根本答不上来。
“夫人,大皇子这情况,须得好生休养,御医们除了开一些静心养神的方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慢慢调治!”倒是寇准轻声宽慰道,“慢慢来吧,夫人。”
刘娥神色僵硬,似听懂了,又似没听懂,她迟钝缓慢地转动眼珠,瞥向赵恒手里的药碗,径直伸手给端了过来,又把李婉儿手中的粥盅拿了过去。
“出去。”
刘娥冷漠地道。
“莺儿……”
“姐姐……”
赵恒和李婉儿不约而同地唤了声,却皆是不知晓该言甚。
刘娥把药碗和粥盅放置在床榻边,又替赵吉拢紧了被子:“都出去,你们这般多人,再吓着我的吉儿,”木然地扯了下唇角,似想牵出一点笑意,却没能成功,“吉儿,娘在这陪你,莫怕,娘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见诸人没动,压着丝丝怒气,沉声续道,“我让你们都出去,没听见吗?!走!”
赵恒眉头深锁,还欲再言甚,苏义简和寇准皆忧心地冲他缓缓摇头,他也明白,刘娥这是被刺激过头了,不想看见任何人,包括他……闭了闭眼,赵恒挥手,诸人皆无声地退了出去。
房门合上,屋内的光线有些暗,刘娥定定地、细致地看着赵吉,努力地温柔地弯了弯眉眼。
“砰!”蓦地,屋外,有甚东西,许是苏义简手中那托盘,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紧跟着,赵恒暴怒的声音便响起。
“辽虏如此对待朕的吉儿,朕与他们誓不罢休!”
“官家,国事为重。”是寇准的声音。
“官家,且息怒!先让夫人母子好好歇息吧。”是苏义简的声音。
很快,外面衣衫窸窣,脚步声响,该是赵恒被劝走了。
刘娥的表情很淡,她倾身抱住了赵吉,那眼角终于缓缓地淌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