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整整七日。
刘娥没有离开过房间,寸步不离地守在赵吉的床榻之侧,试了许多的法子,御医们将那方子换了又换,汤药、针灸都用上了,甚至赵恒听了澶渊知州的谏言,连当地的大巫都寻来了。
然,任何东西都不管用,所有的一切皆是徒劳。
赵吉还和送回来时一般,呆呆愣愣的,而人是一天天消瘦了下去,因进不了食,喝不了药。刘娥便不嫌麻烦地、不厌其烦地、一点点地给喂进去了些参汤……续着命!
对此,刘娥不敢深想,不敢深思,她日以继夜地守着,困了、倦了,便靠着床头眯一会,然只要一闭上眼,都是令人心悸的梦魇,她总是惊醒,总是整夜整夜地不能安眠。
于是,她便搂着她的吉儿,絮絮地柔声给他说话,言吉儿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言吉儿离开那三年,每次收到吉儿的书信,她是怎生地欢喜;言她给吉儿做了许许多多的衣裳、鞋子,一岁四季的都有,全放在东京城的家里,等着吉儿回去穿;言她新研制了各式糕点,新学了天南地北的菜肴,尤其是北地的,就怕吉儿回去哪日突然想吃了;言吉儿那匹小玄马已长大了,性子烈得很,估摸着只有见了吉儿,能乖巧呢……
“吉儿啊,你能听见娘言了甚,对不对?!”刘娥目光切切地盯着闭目、毫无生气躺着的赵吉,轻轻摩挲着其颈项间的一只精致的黄金长命锁,那是当初赵恒给儿子的,“娘有没有给你言过,吉儿这名,是娘给你取的,逢凶化吉的吉,娘希冀你遇到任何事,皆能逢凶化吉!这长命锁,是你爹爹戴过的,他言,是要保你一世长安!吉儿,你是个乖巧的孩儿,最是听爹爹和娘的话了,那这次,你也听一次,好不好啊,你乖一点,平平安安的,好不好……”
刘娥越言,声音越嘶哑,她眼中密布了红血丝,眼眶四周也酸涩得厉害,然除了那日初见赵吉,她再也没掉过一滴泪,她在忍,在撑,在拼命地坚强,仿若只要她一松懈,一倒下,有些微弱的希冀便抓不住了……身边的人不止担忧赵吉,也忧心、心疼刘娥,她也是憔悴得厉害,几乎都是李婉儿求着、逼着,她才食不知味地进食少许。
赵恒头两三日,每日都要过来几趟,只是刘娥眼中,似乎除了赵吉,再也看不到旁的人,再也不去理会旁的事,尤其是对赵恒。
赵恒曾试图与她解释,当日城楼上,下令放箭的不是他,也试图和她商议,到底要如何才能治好赵吉,然无论赵恒言甚,做甚,刘娥都恍若未见,恍若未闻,她无法告诉赵恒,她无法面对赵恒,便如她无法面对自己。
赵恒后来也是怕了,怕刘娥的不理不睬,怕刘娥的冷若冰霜,更怕看着自己的妻儿一日日消瘦憔悴,他近来也特别地忙,虽依旧每日都来,只是似再也不敢进屋,大多时候,都是在门口处,斥责御医,询膳问药。
倒是苏义简,不管刘娥是何态度,睬不睬人,他每日都去城中买些小玩意,或是当地特色小食,拿回来给刘娥和赵吉。即使小玩意没人碰,吃食隔一夜便坏了,苏义简第二日又去买,回来再新一轮地啰啰嗦嗦地讲解。
这日,刘娥忽然问了声苏义简的伤势如何。
苏义简见刘娥愿意开口言旁的,立时故作夸张地告知刘娥,他其实伤得很重,腿上中了一箭,还被砍了一刀,快瘸了。
刘娥淡淡地睨了他一眼。
苏义简讪讪,旋即如实相告,他言伤得重,也并非全是夸大其词。
当日定州城外,刘娥被萧绰带走,他知晓宋辽战事必起,当即返回定州城,要王超先出兵,哪知王超起初是按兵不动,后来竟还将苏义简扣押,关了起来。他好不容易寻到时机,逃出了定州,才知萧绰已领兵长驱南下,于是带着几个亲卫,一路星夜兼程,还不时地遭遇辽兵,发生激战,到赶至澶渊时,决战已开始了。他原本没想到萧绰将赵吉绑上了战场,把刘娥迷晕扔在了营地,是他去烧辽军的后方粮草,遇上了木易,两人不打不相识,倒是很快结成了同盟,从木易处获知了刘娥的讯息,才有了那场发难救人。
苏义简三言两语道完,倒是省去了其中多少的惊心动魄,几次生死边缘徘徊,他见刘娥只是垂眸,细致地给赵吉梳着发,便不欲再多做打扰,哪知刘娥清清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王超为何关你?”
苏义简顿了下,既然刘娥还想要听,他恨不得一直陪她说着话。
“我无意发现他在烧一封信,该是京城去的,落款好像有一个……”苏义简谨慎地回忆了回忆,“‘曹’字。”
刘娥手中的动作微微一顿:“此事,和定州大阵未动有关?!”
苏义简暗赞一声,即使在这般心绪之下,刘娥的心思也转得好快,不过他还是如实道:“我不敢确定,然他的反应过激了,尤其是随后寻了个违抗军令、扰乱军心之罪名,将我关了起来,他的言行,过于异常了!”微顿了顿,“这些我已禀报了官家,料官家会派人追查此事。”
刘娥不置可否,那眼帘低垂,瞧不清眼底的情绪,片刻,才又缓缓问道:“和议之事如何了?”
苏义简迟疑了下,看了看木然羸弱的赵吉,道:“官家本……堵着一口气,不肯和谈,不过萧太后送吉儿回来,条件便是和谈,当时官家是应下的。”
刘娥道:“萧太后现下不占优势,瀛洲未破,李延渥将军重创了辽军,他,官家该是也知晓了吧。”
苏义简颔首:“是,瀛洲一战,辽军可说是伤亡惨重,如今李将军的战报已传回,辽军约莫伤有六万多,亡三万,萧太后的二十万大军如今至多战力只余一半,且他们的主帅,萧挞凛死了。”
这倒是出乎刘娥意料,她愣了愣:“死了?如何死的?”
苏义简于是将萧挞凛在勘测地形时,被乌龙射死之事,细道了来,此也是木易当时在辽营相告的。
刘娥听完,更是怔忪了半晌,长叹一声,难掩感慨地:“天命自有定端啊!”旋即心中一个激灵,“这般言来,这场仗,萧太后是真没了再打下去的筹码了,”微蹙了下眉,“此时议和,于辽有利,于我大宋……倒不见得有利可图。”
“是没多少利可图,我出定州之时,还曾得到过消息,杨延昭、石普等几位定州大阵的前锋将领,已杀到了易水、白沟河一带,此时怕是已入了辽境,这或许也是萧太后急着和谈的原因之一,不过……”苏义简无奈地叹了口气,“若是王超的定州大阵能围上来,前后夹击,足可灭了萧太后剩下的十余万大军,不过……”他复叹了口气,复重复了那两字,足见其遗憾,“如今澶渊城前对峙的双方兵力,也差不了多少,辽人素来凶狠,若一旦逼入绝地,拼起命来,我宋军的伤亡不会小,且……”
“且战场是在我宋境,两军相搏,澶渊及附近州府的百姓,定会遭殃!”刘娥接口道,冷静清晰地分析,“更何况,若不能将辽军一举全部歼灭,即使还剩下几十个,几个,由着他们水滴入大海般,逃入各地,遭难的,到头来,还是我大宋百姓!是以,这场和谈,我大宋没利可图,怀的是一颗安天下黎庶之仁心。”
“正是此理!”苏义简复杂地道,“寇大人本是主战的,然考量到这些,也退让了,官家……”怕刘娥不想听到赵恒也退了,便咽回去了喉间的话。
刘娥却平静地道:“他该做一个大宋官家应做之事,”微顿了顿,“他也在做一个大宋官家,应做之事。”
苏义简自是明了刘娥这两句听去相似之言,包含的不同之意,他亦深以为然,亦是支持赵恒的决定,只是看着眼前一对受尽了折磨的母子,他心口酸涩,心疼得无以复加,欲再言点甚,却又不知言甚能真正给予宽慰。
“派了谁在和谈?”刘娥又问道。
“是曹利用,曹太傅之子。”
苏义简说到“曹太傅”时,脑海之中似有甚电光火石地一闪,不过他没抓住,也没去细究,继而将萧绰两次让王继忠书议和之信,赵恒遣曹利用去和谈之事,讲给了刘娥听。
刘娥这次倒是没再多言甚,她给赵吉梳好了发,轻轻地将其安置进了被褥,淡淡地道:“也好,和议之事定了,便该启程回东京了,”温柔地牵了牵唇角,“我们吉儿,快回家了。”
“是,”苏义简心口发窒,勉强笑道,“这两日事情便该有结果了。吉儿回到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了,”刘娥忽而想到甚,“义简,我忘了,问你两个人。”
苏义简直觉地心头一跳:“嫂嫂但问无妨。”
“木易和凌飞,听闻木易受伤了,伤得可重?”
“不轻,好在已无性命之虞。”
“他到底是谁?我观其言行举止,他绝不是一般的兵士,吉儿在辽三年,还有此前我在辽营,也多亏他照拂,他身为辽朝驸马,却对宋诸多维护,澶渊城下,也是毫不犹豫地便站到了我们这边,他的身份……”
“他有可能是,杨家人。”
“杨家将?!”刘娥不由讶异,情绪难得地在今日波动大了些,“难怪!”
“不过他现下还昏迷着,也不能完全断定,只是军中有老将认了出来,已传了消息去前线给杨延昭将军,等他们见了面,便该清楚了。”
刘娥点点头:“英雄终能归故土,也是幸事一桩了!”
只是她想到那个一身火红袄裙,腰佩七彩宝石弯刀,纵马驰骋在漫天大雪里的美艳女子,心口微滞,唯有无声地叹息。
“那凌飞呢?他可回了城?有没有伤着?”
苏义简神色一滞,没有立刻作答。
刘娥转首看过来:“义简?”
苏义简深吸口气:“嫂嫂,你且听我说,你千万莫要……”
“凌飞怎生了?”刘娥蹙眉打断了苏义简的铺垫,莫名地一下慌了,“他人在哪?”
苏义简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当时,战场上,他拦的,可是辽皇帝耶律隆绪,那般多,那般多的辽兵追上来,围上去,他……李将军派人打扫战场,只,只是……”闭了闭眼,一横心,“只找到了凌飞的佩剑。”
只找到了佩剑?!
此言何意?!
刘娥整个人都呆愣住了,半晌,目光微动了动,迟钝地:“那,那他人呢?没找到吗?”
苏义简面色紧绷,良久,又才挤出几个字:“铁骑之下……”
苏义简再不忍心道完,转头到了一边,咬紧了牙关,忍着那彻骨的悲痛。
铁骑之下……
只剩肉泥。
“嘣!”刘娥握在手中的木梳齿被她生生捏断,那尖齿扎进她的掌心,顿时血流如注,她却已无一丝感觉。
———
冷月如霜,照着那城关幽邈寂寥。
城墙之上,旌旗静立,除了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及偶尔甲胄的摩擦淅索,再不闻其他声响。万籁俱寂,数日前城下那些厮杀搏命、血流成河,似都在惨淡的夜色里隐匿了、远去了,唯有鼻端那难以消散的淡淡血腥味,提醒着曾经的杀伐是怎生的惨烈。
澶渊城,知州府,庭院。
那积雪没径,坚冰未消,风雪虽已停了几日,然那严寒依旧是丝丝侵骨。檐下几盏纱灯,在那灯下稀薄的光晕里,有两人并肩而立,一般的长身如玉,一般的风姿绰约,那披着月牙白狐裘大氅,衬得整个人一身清冷的,正是大宋的官家,赵恒,另一人肩头则是一件青色大氅,给那气质里平添了几分温润,自是苏义简。
两人的神情均透着些淡漠,各自望着庭院中的某一处,良久未言。伺候的内侍与当值的侍卫,皆远远地退了开,他们身后不远处,便是赵吉的房间。
半晌,倒是赵恒低沉压抑的声音缓缓响起。
“她和吉儿,今夜的晚膳,用得可好?”
“和前几日差不多,嫂嫂为了有精力照顾吉儿,即便吃不下,她也在逼自己进食,吉儿……”苏义简轻皱了下眉头,说得很是细致,他知晓赵恒便是想听得细致,“喂食还是有点难,好在后来御医给过了一遍针灸,多少喝进去了些药,”说着,回首望了眼那房门,“希冀……”希冀甚呢?却接不下去,叹了口气,“嫂嫂想带吉儿尽快回东京了,或许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对吉儿的病情好转,有助益。”
“和议已妥,誓书即定……快了。”赵恒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听不出任何情绪,顿了顿,却又突兀地问了句,“义简怎生看?”
苏义简愣了下,旋即明白赵恒这是在问对盟约的看法。
和议谈了几轮,双方互遣使者,于盟约之条款,来回往复,几番拉锯,最终定下,大致有如下几点:一,双方撤兵,以白沟河为界,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两朝边境之城池,并可依旧存守;沟濠完葺,一切如常。二,宋每岁资辽军旅之费,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三,宋辽互市,两朝于边境线设置榷场,公平贸易。四,宋辽约为兄弟之国,赵恒为兄,耶律隆绪为弟。
苏义简斟酌一番,其实最初萧绰和辽十分之强硬地向宋索要“关南之地”,坚持其乃当年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后被后周的周世宗夺回,故而“关南之地”隶属辽,宋须得归还!而宋派去的和谈使曹利用也很强硬,后周旧事,与本朝何干?!宋朝君臣于“关南之地”的归属上绝不让步,最后答允可资辽以岁币。这地是没割让,款到底是赔了。苏义简知晓此乃赵恒心中的一个结。
“官家,朝廷每岁用于四境的军资,耗费巨大,在北方战场,与辽即便不是大规模的交战,一场下来,也是耗白银几千万两。若每岁能以绢二十万匹,银十万两,换边境之安稳,这场买卖,对我大宋,是划算的。”苏义简如是说道。
赵恒目光莫名,神色似更淡漠了几分,不置可否,良响,又才似感叹似悲凉似自嘲似无奈……重重情绪复杂地,沉沉道了句。
“朕,总归是做不了雄主的。”
苏义简听得心中紧了紧,一时亦是心绪复杂,正欲再出言。
“吉儿!”
蓦地,那屋内传来一声刘娥的惊呼。
赵恒和苏义简同时变色,齐齐转身朝房门那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