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臣着长衫马褂,瓜皮小帽,青年绅士打扮。他出得周家台门,过了东昌坊大街,到得台门对面张马河小船埠头。对守候载客的乌篷船船家道:“船家,载我去绍兴府衙门埠头!”
船家道:“要得,上船嘞!”
周虎臣上了船。船家不急不徐地点篙开船。周虎臣站立船头,看两岸居民三五聚集谈论着什么,绍兴城里失去了往日的安祥,添加了战争即将来到的紧张。周虎臣心头不免浸润起丝丝忧郁。
船划过几条大街,钻过几处桥洞,远远看见前方高大衙门的匾额“绍兴府”三个镏金大字。
衙门埠头边,停泊着一条偌大的官船,船头上值守着官船总管胡六。
乌篷船与官船靠了帮。周虎臣朗声道:“江湖大哥,您值船了?”
胡六道:“唉哟哟,新科解元到了,请——”说着,伸出援手,帮周虎臣上了大船。
两手分开时,一块碎银留在胡六的手上。胡六看看碎银,向虎臣傻笑着,把银袖了。
虎臣就要往中舱里闯。胡六笑着制止道:“解元郎,您慢着,团练大人恐有不便,待我通报一声。”
胡六进得中舱,看见团练大人王履谦身着内衫,正在伏案写什么,一个丫环站在旁边给他打扇。另一边,王履谦的小妾婷婷着一袭红色小衣小衩,伏在地板上自己和自己斗蛐蛐儿玩,她身边也有一个打扇的丫环。
胡六小声道:“大人,新科解元周虎臣求见。”
王履谦抬头望了胡六一眼,道:“传——慢着,”他转头对正玩得高兴的婷婷道:“唉,婷婷,有客来见,你进里舱避一下。”
婷婷大不悦,边玩边道:“客见客的,我玩我的,两不相干,谁避谁呀!”
王履谦道:“他来必有公干。”
婷婷道:“公干?公干我就要避呀?你不知道,这是在我家里?”
王履谦道:“我到府衙公干,你又不依,说是一人在家寂寞,说好不干扰我的公事的。——你若不避,我明天就搬上岸,到府衙公干去了。”
“好好,我进里舱去,你千万别上府衙公干好不好?”婷婷停了玩蛐蛐儿,嘴嘟噜老高。
王履谦安慰她道:“公事为大嘛,你进去也是一样的玩嘛,听话——”
婷婷不情愿地收起蛐蛐盆钵,带丫环进里舱去了。
胡六见婷婷进了里舱,立即出舱去传客人。
王履谦很快地穿好了官服。(二品文官服:珊瑚顶珠、锦鸡补子)
周虎臣进到中舱。揖道:“见过团练大人。”
“贤侄免礼,坐——”王履谦示意请他坐下。祝贺道:“虎臣贤侄,辛酉科乡试你新进解元,可是光宗耀祖大出息了,祝你壬戌科京报连登黄甲!”
周虎臣道:“晚生不才,谢大人夸奖。现今江南遍地兵燹,今年省垣乡试已是勉强,明年能否赴京会试,难说呀。”
王履谦道:“贤侄放心,长毛在浙省长不了,去年3月,李秀成不是打下杭州了吗,仅仅6天时间,6天啦——”王履谦伸出6手势,不屑地大笑道:“哈哈哈,席不暇暖,即让城别走。”
周虎臣道:“团练大人,看军势,长毛此次入浙,比上次不一样。”
王履谦鄙夷道:“有什么不一样?我说了,长毛入浙,长不了的!”
虎臣道:“一样不一样且不说,加强防范总是不错的。”
王履谦道:“贤侄说的也是。绍兴城防,贤侄有何高见?”
虎臣道:“晚生年稚,哪有什么高见!只是乡土危难小民有责,些许思虑还是有的。”
王履谦道:“客套少讲,贤侄有甚想法说与老夫听听。”
虎臣道:“眼下长毛还远在浙西,绍兴城防还有几个月准备时间,晚生以为,府县军民,须合力做好四件事,且称之为‘保城四要’。”
王履谦道:“保城四要?此话怎讲?”
虎臣屈指数道:“一要固墙、二要清乡、三要练军、四要惠民。”
王履谦拍案道:“哎呀,说得好!贤侄高才,少年老到。绍兴防务,繁如乱麻,常令老夫头昏脑胀,贤侄举重若轻,拨繁就简,梳理成四要八字,确能醒人头脑。这不就是一篇上等的策论么?”他笑着指点周虎臣道:“你这个浙省解元,名符其实!”
“晚生不才,胡诌(zhou)而已。请大人指教!”
王履谦道:“唉,贤侄客气什么!你不妨逐条说给老夫听听。”
虎臣道:“这第一要是固墙。绍兴城墙周长二十四里半,晚生半月来细查了一遭,发现城墙多处坍塌,且东郭门、西郭门、五云门、偏门等几处城门年久失修,亟待修缮加固。昌安门首当其冲,恐怕要加筑瓮城才好。”
王履谦道:“对对,这是个大问题。去年长毛退兵后,绍兴主官空缺,这事就搁置了。老夫代任后忙于团练事务,今儿多亏贤侄提出,老夫马上邀请城里官绅,明儿一起上城勘查,匡计固墙良策。贤侄以为如何?”
虎臣道:“如此甚好。”
王履谦道:“贤侄的二要是——”
虎臣接口道:“二要清乡。”
王履谦道:“清乡,怎么清?”
周虎臣道:“大人容晚生说一个清乡故事……”
王履谦道:“很好很好!老夫虽是科举正途,却也喜野史稗闻,贤侄说个清乡故事听听。”
周虎臣道:“东汉兴平元年,徐州牧陶谦重病,临终,将徐州城私下授与刘备。这桩公案大人想必不陌生?”
王履谦道:“陶谦三授徐州城给刘备,陈寿《三国志》提到,老夫知道一些。你就直说清乡故事罢!”
周虎臣道:“不行,此事须得从头说起。
“话说曹操听到消息,拍案大怒:‘陶谦私授徐州,目无天子。刘备不费半箭之功,坐得徐州!吾必先杀刘备,然后戳陶谦尸!’他传下号令,发十万雄兵讨伐徐州。
“消息传到徐州,刘备却不太害怕,每日闲谈消遣……”
王履谦插言道:“贤侄是说刘备用了清乡之计?”
周虎臣道:“对。刘备早早把徐州郊外百里地面的粮食牲畜全收进了城。曹操领十万雄兵到徐州来,只能在坚城之下饿肚子了!”
王履谦道:“后来曹操果然不敢发兵,此事老夫略知一二。”
周虎臣道:“清乡之妙,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王履谦道:“贤侄有意劝老夫效刘备故事?”
周虎臣道:“正是!请大人下令把绍兴城周围百里地面的粮食牲畜全部收运进城,粮食一粒不留,牲畜一口不剩!长毛若敢来,让他在绍兴坚城之下饿肚子!”
王履谦道:“这办法好是好。可粮食运进城了,四境百姓吃饭就成了大麻烦事!”
周虎臣道:“四境人口造册,由官府每日船运口粮下乡分发。是麻烦一点,却可建奇功,何乐不为?”
王履谦道:“哎,到底是扰民了!”
周虎臣道:“清乡哪里是扰民呢,清乡是保民,是为百姓保粮食。大人想想,如果不清乡,长毛一到,百姓粮食就要被长毛吃光,那时候真的要饿死人了!”
王履谦道:“这个道理也对。百姓单家小户是没办法保护粮食的。但粮食运来运去,百姓粮食总有损失。”
周虎臣道:“少量损失是有的,百姓可能会有怨言。所以我们的官吏要有惠民之心,处处为百姓减少损失,百姓就拥护了。”
王履谦道:“贤侄说得好,清乡能否成功,关键在惠民!”
周虎臣道:“对,粮食进仓出仓,要平秤满斗,保百姓粮食不亏数。”
王履谦道:“嗯,每日足量分发,不让百姓饿了肚子!”
周虎臣道:“国难之秋,凝聚民心很重要。清乡时惠民不用说,晚生建议,大战之前官府应当处处让利,事事惠民。调夫役、捐钱粮须细细计算,量出为入,决不可滥调滥收,伤了人心。”
王履谦道:“贤侄放心,惠民是老夫一贯的宗旨。官吏如有虐民者,老夫自当严办!你且说说练军吧。”
周虎臣道:“晚生看来,绍兴府各县之乡勇,还欠操练。”
王履谦大笑,道:“贤侄说笑了。皇上钦点老夫为浙省团练大臣,老夫上任伊始,即饬令各府县练勇。而今绍兴府绅民,家家购置刀枪,户户练兵习武。长毛贼若斗胆犯境,老夫一声令下,半日可聚十万之兵,贤侄勿忧此事。”
虎臣道:“大人兴兵练勇,殚精竭虑,山阴会稽两县士绅有目共睹。百姓感恩不尽。可是绍兴十万乡勇,散居民间,只习单兵技击,未曾合练战阵,而粤匪以战阵见长,非比一般贼人。”
王履谦道:“贼人即是贼人,啸聚乌合之众,起于草莽之间,不识文字,不读兵书,能成什么事?”
虎臣道:“大人有所不知,粤酋杨秀清,狡狯( kuai)异于常人,他目不识丁,却日理万机而有条不紊。他自创的阵法,不见于兵家秘籍,却屡败官军。”
王履谦道:“那杨贼不是金陵内讧被韦贼砍杀了么?”
虎臣道:“杨贼是死了,可是杨贼的阵法却在贼营留传下来了。”
王履谦疑虑道:“长毛阵法厉害,贤侄你是怎么知道的?”
虎臣道:“晚生此次赴试省垣,遇一同考秀才,他在曾帅帐下行走有年。他说为了对付杨贼的土阵法,曾帅头痛不已。”
王履谦笑道:“哈哈,曾国藩人称曾剃头,在长沙就知杀人,他也有头痛时候?长毛贼有一些什么阵法,贤侄说来听听。”
虎臣道:“听说杨贼阵法变化无常,捉摸不定。我听到的有五虎掏心阵、乌龙搅日阵,百鸟牵线阵、螃蟹八螯阵、荷包阵、滚波阵等等。”
王履谦笑道:“他练他的阵,我练我的兵,只要我的兵武艺精湛,以一当十,绍兴府几千绿营汛兵,再加上十万乡勇,可顶百万之师,何忧不胜?”
虎臣道:“非也、非也!曾帅说,兵不习阵,即是乌合之众,紧要时刻只要有一人怯阵后逃,即如水灌蚁穴,全线溃乱。兵多反成自相践踏,徒遭杀戮。”
王履谦拈胡须讪笑道:“哼,曾剃头一败于湖口,二败于三河,败急投水之人,也配言兵?”
虎臣道:“曾帅兵败,正是初始时候不谙底细,阵法不严所致。大人您当注重练阵之事。兵不在多而贵于精,挑选兵勇,练成进退不乱之阵形,攻如利剑,守若坚盾,几千精兵足足可御十万长毛!”
王履谦道:“贤侄如此说,有理有理,待几天,令高把总收齐绿营兵勇,好好练阵。”
周虎臣道:“大清入关二百多年,绿营兵过惯太平日子,早已腐朽,偷鸡摸狗喝酒吃肉还凑合,练阵打仗怕是不能倚靠了!”
王履谦道:“高把总毕竟是吃刀枪饭的,一生行伍,布兵练阵应当还是有一套的。”
虎臣道:“绿营兵的那几套阵式陈年老旧,人人熟知,与长毛交战,百战百败。皇上恨极,才令曾帅操练湘军。湘军虽说败了几次,可是而今西线战事,到底是湘军撑持着。大人不妨效曾帅故事,在乡勇中选拔精干,练就一支队伍支持局面,大人以为如何?”
王履谦道:“那当然好。可咱绍兴城里读书人多,带兵的人却难寻!”
周虎臣道:“我们周家的十爷,虽是读书人,却没有一点酸腐气息,最爱舞枪弄棒,又喜读兵书,倒是一个合适的带兵将领。”
王履谦道:“太好了!清乡过后,就让周十爷遴选乡勇,好好给老夫再练一队人马,给邑人长长气!”
周虎臣道:“行!乡勇们出身农家,必定爱护百姓,又能吃苦,练成阵式,一定胜过绿营兵!”
王履谦道:“那是最好!不过口说无凭,你们民团与他们绿营汛兵,两家各自练兵一个月,练好了在校场上比比,看到底谁的兵管用。”
虎臣道:“遵令!”
“贤侄所提四要,最让老夫最挂心的,不是练兵,倒是如何修葺城墙的事儿,老夫想明儿邀众官绅一起上城勘察,你也去一个,给大家指点指点?”
周虎臣道:“谨遵大人吩咐。”
王履谦道:“贤侄,大战在即,诸事纷繁,老夫年迈,不宜奔走劳顿。老夫有意聘你入幕,担任绍兴城防帮办,替老夫管点事,贤侄意下如何?”
虎臣拱手道:“谢大人信任。只是晚生年纪轻,办事恐不周到——”
王履谦道:“贤侄差矣,老夫看重的,正是贤侄少年老成,办事周到。这事儿你就应了吧。到老夫这里历练历练,将来好为皇上当差。”
周虎臣道:“大人安排周到,晚生当竭尽全力,保卫绍兴城!”
王履谦道:“老夫给你千两银子年俸,也好贴补家用。”
虎臣道:“大人说哪里话!为大人效劳,就是为国效劳,晚生怎么可以取银子?”
王履谦道:“人人有家,家家要用钱,年俸的事贤侄不要多说了。这钱也不是白给你的,城防帮办的差使纷繁冗杂,清乡练兵修城治安诸事,你都要管好。年轻人身处乱世,正是建功立业,大展宏图的好机会。贤侄不要辜负!”
虎臣为难道:“大人?!”
“别说了。”
虎臣只得揖谢道:“谨遵大人教诲!”
王履谦转头叫道:“胡胖管家!”
胡六进舱,应声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履谦道:“连夜告知全城官绅,明日辰时东郭门聚首,勘城议事。”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