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持慢慢地转过头来,终于望向了囚室外那道修长的身影。
伴着这个简单无比的动作,周遭的血腥气似乎变得更加浓烈,但他却毫无所觉似的,用勉强还算完好的右手撑住身体,一点点坐了起来。
“那你还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温元明低低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微笑道,“我当然是奉陛下之命,来审问你的啊。”
他说着,认真打量起叶持的表情,忽然笑容一敛,幽幽道:“叶大人不要怪我无情无信,你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已经住惯了广厦,穿惯了华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是永远不会让自己落到和你一般的境地的。”
叶持沉默了很久,用右手按住折断的左腕,尽量减少震动带来的痛苦,拖着脚步慢慢地走向囚室门口。
脚踝上拖着的铁链发出沉重的哗啦声,最终停止在了与温元明一步之遥的地方。温元明闻声回过身来,与叶持隔着一道冰冷的铁栏对视,原本同样风姿俊秀的两个人,此刻却已是云泥之别。
温元明面上闪过一丝唏嘘之色,叹了口气:“我原本……”
说到一半,他似乎觉得已毫无意义,便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说道:“等会我不会手下留情,不过……若不是我低估了无思的应对速度,事情或许不会落到今日的局面,所以,我可以帮你最后一个忙。叶昭离,你可以恨我,但我希望你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然而出人意料地,叶持仍旧面无表情,既没有表现得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也更没有显露出任何愤懑不平,只是淡淡地问:“江姑娘呢?”
温元明一怔,紧接着便摇了摇头,笑叹一声:“她去找过我,但我没有听她说话,也没有看她给我的东西,后来,听说她走投无路,只能回家等待结果,没过多久便也被抓进了牢里。”
说到这,他像是意识到叶持问的并不是这些,便收住话头,转而言道:“据我所知,磬王原本授意了下面的人,让他们拷问江姑娘来要挟你招供,不过你昨晚‘昏迷’得实在太快,便让他们的打算落了空,所以至少到现在为止,她的境况应该比你好上许多。”
这个结果本就在叶持的计算当中,因此听到对方的答案,他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身体微微前倾,用发烫的额头抵住面前的精铁栅栏,再抬头时,铁栏上留下了一小片血污,而他的眼神却因为残留的冰冷的触感变得更加清明了一些。
“对于磬王来说,我才是眼中钉,江姑娘不过是附带,”他慢慢地开口,“帮我救她出去。”
温元明再次怔了怔,轻叹道:“我以为你会要我去求见皇后或者太后,以此来博得一线生机。”
叶持漠然地看着他,反问:“你会做么?”
温元明自嘲一笑:“当然不会。”
他若是肯冒着被牵连的风险,便也不会在景宁帝面前落井下石了。
他伸出手,在叶持折断红肿的手腕上碰了下,低头看向指尖沾上的血,表情复杂地感慨:“叶昭离,你还是太天真了,你不明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保全自己更加重要。”
说完,他没有等对方回应,便转过身,沿着来路慢慢地走了出去,暖黄色的提灯被荡起的袍袖遮挡,朦胧光晕若隐若现。
叶持蓦地靠向铁栏,只觉强撑的力气在飞快地消散,身体忽冷忽热,意识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温元明的声音低低传来。
“我答应你,她会平安脱身。”
……
不知第几次漫长而严酷的审讯之后,刑部大牢里出现了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身材普通,长相普通,穿着也普普通通,但刑部负责审问的几名官员却刷地出了一身冷汗。
“纪大人?!”有人忍不住惊呼,“您怎么亲自来了?”
纪柊普通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普通的笑容,往旁边监审的温元明那里看了一眼:“陛下采纳了温大人的谏言,吩咐廷举司来彻查此案。”
话音方落,已有几个暗朱衣袍、腰挎乌鞘长刀的廷举司探子上前,无声而迅速地将吊在刑架上的人放了下来,也不问刑部众人的意见,直接将人拖出了刑部大牢。
纪柊视线越过呆头鹅一般万分错愕却不敢开口的人们,瞥了历经一天一夜却依旧空白的供词一眼,最终落到了温元明身上:“温大人,纪某先行一步。”
温元明温文而谦逊地颔首:“纪大人请便。”
等人走了,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还没缓过神来的刑部众人:“我记得还有个女犯?”
等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略作思忖,淡淡道:“李主事,你抽空去审一审。”又瞥了眼纪柊刚刚离开的方向:“一个寻常小丫头而已,不用太上心,别闹出个好歹,万一什么时候廷举司再来要人,可就不好交代了。”
刑部主事李准冷峻而古板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怪异的神情,随即就一板一眼地答道:“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
他说到做到,半点不耽搁,转身便出了门。
而此时,囚犯寥寥的女牢中,江十一正安静地坐在囚室一角。
她细瘦的脚踝上同样拷了锁链,稍一动就发出冰冷的哗啦声,她却毫不在意,甚至像是觉得这声音颇为悦耳一般,一手握着锁链,时不时就提起来晃一晃,让刺耳的声响远远传开。
很快就有愤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健硕的妇人举起棍子,如同以往几次一样,狠狠敲打了下囚室的大门:“发什么疯!给老娘消停点!”
江十一眸光阴冷,面上却带着笑,又举起那段锁链,用力摇晃了起来。
那妇人差点背过气去。
等她气哼哼地再次离开之后,身上多了几道淤青的江十一往后靠了下,疼得嘶了一声,可脸上笑容却变得更深了,喃喃自语道:“应该差不多了……”
养精蓄锐了半盏茶的时间,她又一次开始摇晃铁链。
而这一回,如她所料,被烦透了的狱卒没有再出现。
锁链摩擦敲击产生的令人烦躁的声响持续了好半天,终于自觉无趣似的停了下来。
江十一又等了片刻,拍拍衣裳,从破棉絮和干稻草一同铺成的简陋床铺边站了起来,活动了下身体。
那条沉重的锁链被她留在了身后,静静地躺在稻草堆里,仿佛从来就没有真正地锁上过她的脚腕。
江十一面无表情地走到牢房门前,从头发里摸出一根极细的铁丝,动作平稳而熟练地将它插进了锁孔中。
仅仅几息工夫,刑部大牢特制的锁头便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江十一闲庭信步般走了出去,顺着灯火幽暗的狭长甬道向前走,她面容漠然,心中却有些遗憾。
昨天她大概是气昏了头,竟然没想到那个趾高气扬的官差根本不会出现在女牢里,可惜了,她还得再重新选个报复的目标……
至于那些为虎作伥的小喽啰究竟是否罪不至死,她根本一点都不在意——如果连一个可以为了真相殚精竭虑、为了百姓福祉而不计得失的好官,一个清正刚直却又心怀悲悯的好人,到最后都只能落得个身陷囹圄众叛亲离的下场,只能成为高官贵戚们权势与阴谋之下的牺牲品,那么……
她毫无波澜地想,若真是如此,那这天下还有谁不该死呢?
但就在这时,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突然打乱了这两天来狱卒固定的巡视规律。
还来不及反应,一道高大的人影就出现在了转角处。
江十一:“……”
啧,可惜她不是个真的算命先生,不然出来前应该先给自己算上一卦的。
眼熟的狱卒就跟在后面,只比那突然出现的访客晚了一瞬,就也与江十一对上了眼,顿时面色大变,张嘴就要高呼。
谁知那不速之客突然低喝:“住口!”
狱卒懵了下,不自觉地闭了嘴。
江十一也诧异地挑了挑眉毛,目光从对方脖颈和咽喉慢慢往上挪开了几寸,打量起来人年轻而冷峻的面孔来。
不速之客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回头冷冷吩咐:“你什么都没看到!”听见狱卒讷讷答应,他立刻向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江姑娘最好还是回去。”
江十一不发一言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目光又落回了他的脖子上。
那人仍旧毫无所觉,叹了口气:“在下刑部主事李准,与叶兄既是同僚,也是同科。”
江十一心中蓦地一动,神色微变:“明伦巷,李正则?”
李准颔首:“叶兄提起过我?”
江十一身形几不可察地僵了下,随后双肩慢慢放松下来,当着他的面将扣在手心的一片狭长锋利的瓷片塞回了腰带里。
李准:“……”
这就是温大人口中的“寻常小丫头”?
江十一已转身走回了牢房,还贴心地捡起锁头,重新上了锁,淡淡道:“当初叶昭离曾打算请你替他转递关于江珑县旧案的奏章。他很信你。”
李准默然片刻,努力把那片能当刀子用的瓷片从脑海中挥去,神色渐渐沉郁下来:“我愧对叶兄的信任,明知他是被奸人设计陷害,却什么都做不到……”
江十一低头把玩着本该锁在她脚上的锁链,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他怎么样了?”
李准闭了闭眼,许久才黯然摇了摇头,低声说了这两天的情况。
说到廷举司的那群朱衣无常鬼已经把人带走了,他神色愈发苦涩,但过了一会,却又想到什么似的自我安慰道:“不过这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廷举司的纪大人从不行构陷之事。”
江十一没有附和他。
——她见过纪柊,知道他的风格和手段,他确实不屑于行无中生有的构陷之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个与人为善的活菩萨,他无需编造口供,只是因为没有几个人能在他手下缄口不言!
江十一沉默着低下头,只觉心头像是被人浇上了油,点起了一把能够焚尽一切的烈火,灼热的焦枯感从每一个毛孔钻出来,令她想要扑到痛恨的仇人身上,与他们纠缠着一起坠入深渊,可她偏偏却又什么都做不到,甚至连这间逼仄的牢房都走不出去,那股无处发泄的怒火就只能无声地倒卷而来,永无休止地煎熬着她自己的每一寸血肉。
不知过了多久,她重新抬起头,松开了紧咬的嘴唇,咽下满口血腥味,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站起来,对着李准笑了一下:“李大人此来不是要审我么?那就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