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持被曲光这猝不及防的这一哭给哭愣了。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就没擅长过与人交际,更别提安抚一个痛哭流涕的大男人了,他不自觉地看向了江十一,趁着曲光捂着脸,用口型问:“……怎么办?”
江十一比他更震惊,木然地回望过去:“你还有脸问我?”
但叶持的表情实在太过茫然,显然脑筋早已卡死在某个犄角旮旯了,她只好揉揉额角,认命地叹了口气,暗道:“果然天下就没有白看的好戏……”
口中却云淡风轻地问道:“想救令堂?”
曲光愁苦的哽咽声霎时一收,惊疑道:“江姑娘,你……真有法子?”
江十一抄起手,一本正经:“有自然是有的,就看你信不信了。”
曲光忙道:“信!只要能救我娘,我什么都信!”
江十一笑道:“也不用你什么都信,你只要去把之前来看诊那位王老大夫再恭恭敬敬请来,按他的医嘱行事就好了。”
曲光莫名其妙,迷惑道:“可是我娘的病是魔胎……”
江十一想了想,伸出三根指头一晃:“你只管请大夫治病,给我三天时间,我帮你解决‘魔胎’。”
说完,不等曲光再开口,便拽住叶持:“时候不早,该走了。”
叶持眉毛轻轻一挑,听出了江十一话外的深意,立刻与她出了门,只在最后时刻回望了一眼依旧惴惴不安扒着门框向外张望的曲光,轻声问:“三天,你真能解决那块石头?”
江十一不答,反问道:“你要去哪?”
曲光家距离县衙极近,出门朝南转过一条街就是,然而此刻面前的路却是向北的。
叶持沉吟道:“那老道装神弄鬼必定有所图谋,既然曲光不知其姓名来处,那又何妨先去西北边长生道的老巢看一看,说不定便会有所发现。”
不料话音刚落,江十一就往前一闪身,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叶持:“怎么?”
江十一拉着他避过附近行人,找了个安静角落,似笑非笑道:“叶大人,我劝你还是先回衙门看看。”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可叶持盯着她看了几眼,很快就意识到了其中关窍:“你说需要三天只是幌子,其实现在就猜出那几个道士是如何捣鬼的了?”略顿了顿,忽然又问:“但你我一直同进同退,你根本不可能知道骗子是何时、又怎么避人耳目在曲家埋入那么大一尊石像的,所以,那石头根本不是从地里挖出来的,对不对?”
江十一有些惊讶,目光中不由流露出赞叹之色:“叶大人不愧是探花之才,果然聪慧远超常人。”
叶持却没心思听她吹捧,慢慢踱了几步,理顺思路:“既如此,整桩骗局便无需提前在曲光家中布置,更可能是因为某种缘故临时起意,那么专门赶在那天做这一场戏应当是为了……等等,那天县里最大的变故便是我到任……而一般来说,新官上任往往要……”
他喃喃念到这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突然一变。
“糟了!”
这回无需别人劝说,叶持便转身朝着县衙的方向飞快地跑去。
江十一让他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跑了几步竟没追上,不由摸摸下巴感叹:“啧,看着弱不禁风,跑得还挺快……”
等她追到县衙时,叶持早已没了踪影,她找了个小吏问了几句才知道,他风风火火跑回来之后,并未回后衙,而是立刻就一头扎进了曲光平日待的屋子。
江十一问清地点,找到门前正好瞧见叶持抱着一大摞公文出来。见到她过来,叶持把东西一股脑往她怀里一塞,加快了脚步:“去架阁库!快!”
江十一“啊”了声,小声自语:“还真发现那些人的目标了啊?”
叶持一愣:“你没想到?那你刚才提醒我回来?”
江十一快走几步跟上他:“就是想通了那骗子的手段,怀疑他们这一出戏是只是为了把曲光拖在家里不让他上衙。若真如此,肯定是衙中有什么蹊跷了呀。”
叶持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似乎在感慨她灵敏的直觉,又像是在腹诽她只会凭直觉却不加以深思:“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只是还不全。”他大力推开架阁库蒙尘的大门,挥袖扇去灰尘,正要往里走,突然停住了脚步,语声低沉:“有人来过了!”
在两人面前,尘埃遍布的地面上被清晰地划出了一条一尺来宽的痕迹,上面十分光洁,看不到丝毫污迹浮尘,似乎是有人就在这几日进入过这里,而后为了遮掩脚印而特意清扫出来的。
叶持看着那条长长的印记一路蜿蜒到了库房深处,脸色难看极了:“咱们来晚了一步!”
江十一开始也这么觉得,但多看了这屋子几眼之后,却又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似乎未必。”
她沿着那道痕迹走进去,时不时停下来向两旁存放文书档案的木架上看去,等到靠近了那条痕迹的尽头时,心中的判断也笃定了下来,转头招呼:“叶大人,告诉你个好消息,那贼怕是走空了!”
叶持愕然:“当真?!”
但下一刻他就明白了江十一的意思,立刻亲自进去,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只见四周架上存物全都笼罩在厚厚的灰尘之下,上面不少卷宗上有模糊的手印,显然在不久前被人翻动过,然而除去那些指印以外,各个卷宗相邻处的灰尘印痕都是一一吻合的,并无任何档案被抽走后留下的空白和错位。
贼人定然并未找到他想找的那些文书。
又或者,贼人要找的东西根本就不存放在此处?
那么,那东西会在什么地方呢?
叶持犹豫了下:“江姑娘,劳烦你同钱捕头一起……”
他还没说完,江十一就“扑哧”乐了:“看出你是真的急了,竟然都会好声好气说话了。”不等叶持辩解,她就转身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放心,等我消息就好。”
叶持:???
他再一次头疼起来,也不知江十一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是让你去……”
“再去一次曲光家嘛,”江十一头也不回,“都说了让你放心了,操心太多小心老得快。”
叶持:“……”
糟心玩意……
把江十一打发走之后,叶持自己也没有闲着,他再一次赶到了衙门书吏平日里办公的地方,挨个屋子进去询问了一遍,大致上拼凑出了曲光近年来经手处理过的各种事项,命人取了相关卷宗记录之后,又从其他人那里要来了曲光告假之后被他们临时接手的部分。
他带着堆积如山的文书回到二堂不久,江十一也急匆匆赶回来了。
叶持虽然在翻阅公文,却能一心二用,此时听见堂下脚步声拖沓迟疑不似以往,不由从书案后抬起头,正好瞧见江十一像是走神了似的,险些在堂前石阶上绊倒,踉跄两步稳住身体,也随之回过神来,表情古怪地与他打了个招呼。
“你猜得不错,曲光确实将一些卷宗带回家中了,”江十一边说边把薄薄一沓文书放到案上,却用手按住,“来,猜一猜这是关于什么的文书。”
叶持垂下眼打量那本实在算不上装帧精良的小册子,认出与他这边拿到的县衙记载历年各项事务情状的卷册如出一辙,显然也是其中之一,而且多半是最新的一册。
虽然江珑县发生的种种古怪——无论是白石村的祭水鬼还是曲光家的“魔胎”——都并非是长生道直接出面做下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无论哪一件事都脱不开已经在此地盘根错节的长生道势力的影响。
所以,从县衙里偷东西也必定与长生道有关,而那样一个表面上替人驱邪解难、背地里却蝇营狗苟的宗派,在面对一个新来的县令时,最需要隐藏的便是……
叶持忽然道:“莫非与前几任县令有关?”
“啊?”江十一一怔。
叶持看她表情,便知道自己应当是猜错了:“不是么……”
江十一摇摇头,颇觉匪夷所思似的感慨:“叶大人,我觉得普通人这时候多半应该猜钱粮账目,又或者,哪怕是猜那些假道士欺男霸女兼并田亩也行啊,你怎么一下子想到之前死掉的那些县令那里去了?”
叶持拎起一杆笔,不耐烦地敲她的手指,让她把手从文书上挪开:“江珑县乱象丛生,这些年来钱粮账目只怕早就出了不知多少问题,大家心里对此都有数,又不是他们把那些烂账偷了我便索性不查了,至于欺男霸女……”
他蓦地笑了下,眼中却殊无喜色,反倒一片冰冷:“我敢打赌,那些假道士明面上定然从未做过任何仗势欺人之事。”
对上江十一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叹道:“你放眼看看,江珑县百姓但凡提到长生道,哪里有一点不满?!他们恐怕直到现在都从心底里觉得长生道的那些‘高人’们都是救苦解厄的大好人呢!”
这回江十一听懂了。
“也就是说,”江十一将手从卷宗上移开,慢慢地沉吟道,“如果那贼真是长生道的人,那么他们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也不得不冒险来偷的,应当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甚至也不会想到的……把柄?”
叶持沉默片刻,终于点头:“甚至是罪证。”
江十一叹了口气:“所以你才想到了之前几任县令离奇身亡的事情?嗯……确实,江珑县恐怕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奇闻比这个更惊悚了。”
但她想了想,又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双手撑着桌案将脑袋朝着叶持伸过去:“不过,你就没想过……”
叶持一抬眼就瞧见江十一突然凑近的脸,心口猛地一跳,连忙尴尬地往后退了退:“什么?”
江十一悠然道:“你就没想过,说不定之前那三任县令真的是被厉鬼害死的呢?”
叶持面无表情,飞快地抓起一份文书糊到了她脸上。
江十一哈哈大笑,顺手接过那份文书翻开:“别瞎猜了,看吧。”
叶持白了她一眼,但下一刻,神色就变得凝重起来了,语声微微有些迟疑:“这是……城南码头修缮度支记录?”
他又往后翻了几页,满目皆是役夫调度、物料木材运转损耗之类的记载,条理分明,做得倒还算是认真仔细。
再细看时间,这码头修缮的工程就在近日。
江十一见叶持在对照时间,便说道:“不用怀疑,我这几天已问了,城西南的码头确实刚刚大修完毕,咱们是在白石村渡的河,所以没瞧见而已。”
叶持“嗯”了声,将册子卷成一卷,在手心慢慢敲打起来:“也就是说,这是曲光最近正在处理的事情。”
片刻后,他将卷册放下,问江十一:“你若是那些道士,会为了什么而将曲光拖在家里、不让他来上衙呢?”
江十一:“防止他把只有他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叶持:“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向曲光索要历年档案,贼人心虚,所以才将他困在家里,以图争取出足够的时间,偷盗出暗藏线索的特定档案。”
江十一听他语气发沉,奇道:“你之前是这么想的,那现在呢?”
叶持眉头渐渐蹙起,指了指桌上:“你自己看吧。”
他桌上如小山般堆叠着数百册与曲光家那本相似的卷册,让人一眼看上去只觉眼花缭乱,江十一默然片刻,诚恳道:“叶大人,我虽然还有几分姿色,但实在野得很,玩不来你们读书人喜欢的……”
叶持:“……”
他手下一顿,差点把笔杆撅折了。
江十一很识时务地没再戳人的肺管子,趁他耳朵尖红透之前淡淡笑道:“我虽然认得些字,但其实没读过几天书,更没正经学过算账,你让我看这东西,我就算看到明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还是直说了吧。”
叶持咬牙切齿:“这些名义上都是曲光经手的卷册,但对照你刚刚拿回来的那一本,我发现其实与他本人笔迹相符的只是一小部分!”
说到这里,他的神色慢慢严肃起来:“若是与其他人共同经办的,就算他不在衙门,其他人也可以取档交给我。这样一来,只有他独自经办的那些才符合我之前的推测,可是……他独自经办的,加上你那一本,全都是县中修桥铺路建学堂的记录。”
“啊……”
江十一也觉出其中的古怪了。
虽然了解不深,但这几日她在江珑城中到处溜达,实在是看了不少街头巷尾的光景,只觉这闹鬼闹得异常邪乎的小城虽然萧条冷清,但街面上其实并没有多少破败之相,至少比二百里外的洪山县规整许多。也就是说,无论是学堂还是码头路桥的修建都还算真材实料,并没有什么人明显地中饱私囊。
这可就完全说不通了。
江十一沉吟半晌,幽幽道:“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就是想做好事不留名?”
“咔吧”!
叶持终于没忍住,把那根快秃了毛的竹笔撅成了两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