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持那番话一出口,江十一也想起来了,曲家的小丫鬟给他们“熏香”和请他们进门的时候,自己都是站在门槛内侧的,宁可弯着腰伸长了手臂来够外面的人,也不肯踏出门口一步。
果然,曲光吞吞吐吐地纠结了好一会之后,终于也不得不承认:“大人英明……确实是有高人特意告诫小的近日不能出门……”
到了这个时候,江十一明显地觉出了不对劲,轻轻拽了下叶持的衣袖示意他到一旁:“你四天前刚上任,给他吩咐了事情,一转头,他就遇到了‘高人’,未免也太巧了些。”
叶持见怪不怪地勾起了个冷笑:“大概江珑县确实是个风水宝地,高人比路边的野草长得还茂盛些,随手一薅就一大把吧!”
江十一也忍不住笑了:“叶大人,你这张嘴啊……”
叶持哼了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对着院子正中一处好似新翻过土的地方扬了扬下巴:“曲光,我问你,那里是怎么回事?令堂既然在病中,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个时候动土翻地?”
曲光一愣,显然没想到叶持眼光竟如此毒辣,只好答道:“回大人,并非小人有心思做旁的,实在是……唉,这是高人说挖开之后对家母的病情有好处……”
叶持:“哦?我初来乍到,竟不知道江珑县的高人还管挖井看风水?”
曲光脸都绿了,只能讪讪赔笑:“大人说笑了……”
“够了!”叶持冷声打断了他的话,脸色一沉,“我没空与你说笑,更没空听你继续玩顾左右而言他那一套!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最好把那个招摇撞骗的‘高人’的所作所为给我说清楚了,若有半点隐瞒——哼,江珑县的大牢还空得很呢!”
“大、大人!”
曲光这回是真吓着了。
但他确实是个孝子,竟到了这个时候还在犹豫。幸好刚刚的小丫鬟从正房的方向匆匆走了过来,满面焦急地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紧接着,曲光便怔怔地“啊”了声,眼眶竟倏然红了:“……儿子不孝啊。”
他抹了抹泪,终于下定决心,垂头道:“家母有命,令小人务必对大人知无不言……大人,个中详情,还请您屈尊进来一看便知。”
他指的正是他刚刚诵经的那间耳房。
叶持与江十一对视一眼,一起跟着曲光进了屋子。
这房间有些狭窄,长宽皆不过丈许,虽然室内并没有多少摆设,但或许是窗户都从内侧蒙了厚厚的黑布的缘故,屋子里仍令人生出一种逼仄不适之感。等缓了缓,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黑暗之后,才能瞧见,除了窗下的一只小架子翻倒在地——应当就是刚才曲光着急出门时撞的,便只有紧邻着尽头墙壁的地方摆着一张盖了红布的香案,而案上拳头大小的黄铜香炉里,仍在袅袅地冒着青烟。
被烟雾遮罩的地方,铜托盘中央似乎放着个一尺来高的某种东西,只是被与香案上一色的红布罩住了,一时看不出究竟。
叶持走上前去。
曲光本能地想要阻拦,但手伸到一半却又想起了刚才的事情,只好又放下,嘴唇张张合合,似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直到叶持一把掀开了那块红布,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红布轻飘飘落下,叶持紧接着拔起了香炉中几根呛人的供香,把它们大头朝下地插进了底下厚厚的香灰里,看得曲光一龇牙。随着浓重的青烟消散殆尽,桌上的东西终于露出了清晰的面貌。
那是个模样古怪的神像。
认真来说,叫做神像也不十分恰当。那东西其实是大约半个冬瓜大小的空心神龛,最外侧是一层半寸厚的石头外壳,形状很不规则,乍一看起来与河边刨出来的普通石块并没有什么区别,但石壳内侧却打磨得异常光洁,其中安放着个比橙子还略大一圈的燕石雕像,雕工略显粗糙,但仍能看出是个身体蜷曲的婴孩。
江十一凑近仔细瞧了瞧,啧啧称奇:“曲先生,我看你年岁不小了,现在才求子是不是有点晚了?”
曲光差点一个趔趄扑到地上,连忙苦笑:“江姑娘,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这……唉,这真是高人指点的……”
他这才唉声叹气地道出整件事情原委。
原来就在四日之前,曲光正好在商会办事,听闻新任县令抵达,连忙赶回县衙,顺手捎回了商会的请帖,而刚刚送完东西回到衙中,尚未来得及向同僚传话,便瞧见了在彼处等候多时的家人,说是家中出了事。
等他急急忙忙返回家中,只见门口好几个年轻道士围着一张香案,又有一名身披法衣头挽道髻的老道站在二进院当中,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果真遇上了什么麻烦的大事一般。
曲光因老母病重多日,本就心头不畅,见状更是烦躁不安,连忙上前询问。那老道先不肯言明,待到脚踏罡步、手捏法诀仔细掐算了一番,这才“啊呀”一声,指着院子正中,言之凿凿称该处埋有大凶邪物,如今已经快要长成,故而邪气四溢开来,才闹得家宅不宁,若是再过几日让它破土而出,此宅中只怕要被祸害得鸡犬不留!
江珑县之人大多深信神鬼之说,曲光也不例外,又想到母亲每况愈下的病情,心中已被说动了七八分,可终究还是对这不请自来的老道有些警惕,又问了许多问题。孰料那老道对于诸般质疑并不解释,只是哈哈一笑,向曲光借了铁锹等工具,唤门外的徒弟进来,师徒几人居然径自挖起了坑。
一个时辰过去,那坑足足挖了半丈多深,坑底泥土越来越潮湿,而老道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几度令徒弟停手,自己小心翼翼地掐诀卜算起来。如此折腾了好几回,终于,在又挖下去一两尺之后,老道突然大喝一声“黄泉阴脉已通,无关人等速速推开”,便只身跳下坑中。
曲家众人仓促间都被拽远,看不清坑底究竟发生了何事,待回过神来,却只见老道忽然解下法衣,如经幡一般大开大合猎猎舞动起来,片刻之后,他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正中那法衣中央,随即迅速将法衣向下盖去!
下一刻,几个年轻道士像是得了指示,纷纷上前,架着梯子将老道稳稳扶了上来。
直到这时,曲光才发现,那老道手中的法衣竟然鼓鼓囊囊的,底下似乎盖着什么坚硬的东西,他要凑近去看,却被几个道士拦住,只听那老道忧心忡忡解释,这便是宅中作祟的邪物,令曲家人速速准备一间屋子,务必将窗户全都用黑布蒙好,绝不可让此物见到天日,又命徒弟将香案抬入准备好的这间耳房,自己亲自小心翼翼将被法衣困住的邪祟带了进去,开始施法驱邪。
即便已过去了四天,曲光回忆到此处仍旧心有余悸。
他指着香案所在之处,颤声道:“大人您有所不知啊,当日我就站在门边上,亲眼瞧见那几个道士在前面点了蜡烛,那火光被阴气侵蚀,竟是……竟是绿莹莹的啊!”
江十一:“……噗。”
她连忙捂住嘴:“没事没事,你继续。”
曲光将信将疑地看了江十一一眼:“江姑娘,我可对天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半句虚言也没有!”又道:“那老道手持桃木剑作法,过了好一阵子,我瞧见那蜡烛火光忽然就变了,变得和寻常蜡烛一样。老道说外溢的阴气已被祛除,接下来便可降伏魔胎。”
“魔胎,”叶持挑了挑眉毛,哂道,“就是香案上这玩意?”
他本想说,这粗制滥造的玩意,放到集市上只怕要价十文钱他都不稀罕买,但讥讽还没出口,曲光就慌忙劝阻道:“大人,鬼神有灵,您出言……还请三思啊!”
叶持的表情顿时好看起来。
曲光觑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这才弯腰从翻到的小架子边上取出一块底色白惨惨、却挂着不少黑色灰烬的石头,用红布垫着,小心地呈到他面前,忐忑地继续说:“大人请看,这便是鬼胎外壳的另外一半了。”
叶持嫌弃地瞅了瞅那东西,生怕蹭脏了衣裳似的将袖子高高挽起,伸出两根手指拨动了一下沉甸甸的石头壳子,给它翻了个面。
那玩意居然与里面的燕石雕像一样,也是婴孩形状的,只不过惨白的石头表面十分粗糙,某些地方甚至露着锯齿一般的尖利小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照,不仅没有寻常婴儿的可爱,反倒透出了一股狰狞诡异来。
叶持抿了下唇,对着这东西竟难得地有些词穷,半晌才讥讽了句:“真是颇为……嗯,别出心裁。”
曲光恨不得来堵这个口无遮拦的上官的嘴,可惜不敢,不禁愁眉苦脸道:“大人,您别不信,那老道说了,这……真的是魔胎!他算过了,是七月十五将至,鬼门不慎提前开了一条缝,让那地府黄泉与人间的阴河接到了一起,有些法力高深的妖魔鬼怪就趁机顺水溜出来了!”
叶持:“……”
他默然良久,幽幽道:“你看我像傻子么?”
曲光从没见过这么不信邪的,看起来都快哭了:“大人哪,若不是阴间的鬼怪,这东西咋就会悄没声儿地从我家地底下长出来呢!我可是亲眼看着那老道用道袍把这个魔胎抱出来的啊!”
说到这个,叶持也一时无法反驳,便不耐烦地催促:“你往下说。”
曲光只得忧心忡忡地继续:“大人有所不知,这东西原本是黑的——乌黑一片,根本看不出丁点白色,那时候看着,比如今还吓人呢!那老道将法衣穿回身上,又用符水洗过桃木剑,便再次作法,没几下,这魔胎就烧起来了,那火呀,也是绿莹莹的,看着吓死人了,烧了好一会,那魔胎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直到最后火焰快要熄灭的时候,老道说行了,我突然就听见魔胎上‘咔咔’作响,竟然从头顶自己裂开了,里面霎时间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
他讲到此处,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似的,脸上皮肉抽搐,不知是震撼还是惊惧:“那魔胎‘喀’的一声碎成两半,竟露出了里面雪白如玉的一个小的石婴来!道长说,他已将煞气邪气全都化去了,但这石婴没能修炼圆满就提前现世,心中尚有一丝怨气,必须得由此地一家之主亲自施为,每日上午下午各两个时辰焚香念诵经文,一连念诵七日,期间家中所有人都不得出门半步,这才能化解石婴最后一丝怨恨、不让它精魄逃走,若能成功,往后,不仅家母的病会慢慢好起来,这石婴还能转恶为善,保佑我们全家。大人明鉴哪,小人其实并不指望它保佑什么,只求我娘的身体能……”
叶持:“……”
他听着曲光最后的话音,隐约觉得不大对劲,却没料到,下一刻,那四十来岁的男人竟突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了一声抽泣,掩面痛苦道:“现在可怎么办啊,这魔胎要是还有怨气,我娘她……大人,能说的我都说了,求您开恩,想个法子救救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