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宁帝遇刺是在大约一个月前的十月二十日。
随着万寿节一天天临近，各地的贺寿贡品都陆续运送到了京城，景宁帝的心情也一日好过一日，难得地不再整日召集道士炼丹讲经，而是开始频繁地往后宫跑。
主要是去找他的新宠梅妃。
梅妃的经历堪称传奇。她出身微贱，是礼部尚书留在城外别院看园子的婢女，原本一直默默无闻，谁知去年十月间京中难得下了一场好雪，礼部尚书兴之所至，在这空置了好几年的园子里筹办了一场梅林赏雪宴。而更加巧合的是，景宁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此事，居然也突发奇想，亲自驾临了那场宴会。
就在当日大片盛放的覆雪红梅之间，景宁帝一眼便瞧中了那个柔弱忧郁、人比花娇的侍女，当即带回宫中，承宠翌日，便直接封为梅妃。
此后整整一年，梅妃都一直是景宁帝的心头好。
——即便那位绝色美人对他从未曲意奉承，甚至几乎可以说是不假辞色。
皇后说到此处的时候，表情依旧很平静，既不愤怒，也无嘲弄。
她看了一眼太后，见她没有阻拦的意思，便继续道：“梅妃性情乖张，但陛下以为颇有意趣，便不许我多加约束。故而这一年间梅妃宫中之事，我其实并不清楚。”
叶持一时没忍住，露出了一丝微妙的嫌弃神色。
虽然他没明说，但江十一有理由怀疑他其实是在嫌弃景宁帝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
皇后淡淡道：“梅妃行刺之事，我也是在闹大之后才得到消息。按照对宫人的审问口供，十月二十日陛下于梅妃宫中设私宴召歌舞助兴，期间饮烈酒两壶，饮食、乐人都按规矩受过严格查验。亥初，饮宴散去，梅妃趁陛下半醉，于侍寝时拔出准备好的淬毒金簪行刺。殿外宫女太监被陛下呼救声惊动，立刻入内救驾。”
江十一隐蔽地瞄了太后一眼，讶然发现她的神情依旧平静。
这可奇怪了，皇后的叙述虽然还算公允中正，但无论是谁听到这番话，恐怕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描绘出一张色令智昏，最后自食苦果的昏君画像，而太后身为景宁帝的亲娘，难道对此就一点都不在意么？
太后究竟是多讨厌这个儿子啊？
叶持却并没有思考这些，问道：“梅妃如今在何处？”
皇后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像是个木头人反常地表现出了活人的情绪，又看向太后：“母后？”
太后垂下眼帘，略微改变了一点姿势，而随着动作，一只始终隐在宽大袖中的手露了出来，指尖拈着一串色泽温润的檀香木佛珠，慢慢地转过一颗：“请人调查案件，便如请医问诊，若是为了面子而隐瞒病情，又何异于讳疾忌医？”
皇后微一垂首：“妾知道了。”
她吐出一口气来，说道：“梅妃当夜便死了——叶大人不必如此惊讶，并非是我命人灭口，而是她当着众人的面主动触柱而死的，太监想拦却没拦住。”
皇后紧接着又说了什么，江十一其实并没有太注意，她眼前仍反复地重现着刚刚太后转动佛珠的那一幕。
这看似寻常，可又一点都不寻常。
谁都知道，景宁帝信道，而且不是一般的信，而是如痴如狂！
他在宫中养了许多道士，还不知从哪里请了“高人”，差一点就直接封为国师，隔三岔五便让那位道号无思的高人炼一炉子仙丹，斋戒沐浴，虔心敬奉三清之后服下，只求能够长生不死。
就连满朝大臣，都不得不捏着鼻子陪景宁帝写青词搭祭台——半年前叶持便是因为不乐意如此胡闹才触怒了景宁帝，被扔到了险山恶水的江珑县！
在这样的情形下，太后居然随身携带着佛珠？
但还无暇细想，皇后口中的话语就重新让她回过神来。
“梅妃死前状似疯癫，”皇后讲完了当日宫人救治景宁帝的情形，又将话题转回了梅妃身上，回忆道，“听说，她曾高呼咒骂，声称在被陛下强取豪夺带入宫中之前，她曾有过婚约，而她这一年中委曲求全，也只是因为陛下用她家人与心上人的性命威胁她罢了。”
听到这里，江十一眸中泛起一丝疑惑。
皇后接着道：“梅妃说，在不久前她得到了消息，这才知道她的父母从未得到妥善安置，在她入宫不久，便已经病死，而她的心上人也早已不知所踪，恐怕凶多吉少。正因如此，她才万念俱灰，决意复仇。”
太后还在慢慢转着佛珠，慈眉善目，古井无波。
叶持思索片刻，问道：“这是梅妃的一面之词，敢问皇后殿下，可还有其他证据？”
皇后没说话。
这一次给出解答的竟然是太后。
她面露浅浅的赞许之色，先是扫了一眼周蕴，随后看向叶持：“阿蕴眼光确实不错。只听片面之词乃是断案之人的大忌，若三法司能如叶卿一般，也不至于整月过去，仍无半点头绪。”
她说到这，佛珠转动渐缓：“更多细节仍需你们自己查问，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件事。陛下受伤当夜曾经醒过来一次，我亲自前去质问，可他却对梅妃所言之事一无所知。陛下说，当初梅园赏雪，是梅妃主动勾引，而她也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人和未婚夫。”
叶持不由蹙眉。
景宁帝与梅妃的说法竟截然相反？
太后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隐晦的讥讽神色，她靠坐回坐榻上，拍了下周蕴的手背：“好了，你去送叶大人他们去三法司那边认认人，若还有什么不解的，或是需要人手，你做主就好。”
话音落下，已有宫人适时奉上一枚形制特殊的小巧令牌。
周蕴连忙起身：“孙儿知道了。”
待到出了慈庆宫的宫门，他脸上的恭谨才褪去，见四下除了一个心腹小太监之外便没有旁人，便笑道：“当日匆匆辞别，我一直深以为憾，还以为得等到过几年叶兄回京述职时才能再见，却不想世间事因缘际会，竟如此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望向前方高大绵长的宫墙和其间被衬托得逼仄压抑的夹道：“可惜时候不合适，不然我该做东为叶兄和江姑娘接风，聊尽地主之谊。罢了，不说这个了，叶兄打算先去三法司到处转转，还是——”
叶持想了想：“可否先去陛下寝殿和太医院？”
周蕴笑道：“自然。请。”说完，便先一步转向一旁的岔路。
在初次进宫的江十一转晕之前，景宁帝养病的寝殿终于到了。
自宫门外开始，直到殿中，可谓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得连只没有腰牌手令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但虽然有这么多人，四下里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阴云低沉，气氛肃穆，仿佛有谁已经提前把景宁帝的皇陵搬了过来。
周蕴出示了令牌，带着叶持和江十一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
重重布幔之后，景宁帝正在熏香的锦被之下昏睡。
他看起来并不威严雄壮，面容也让人联想不到睿智仁慈，除了五官还算英俊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若是褪去九五至尊的华贵冠冕，不过只是个四旬上下的普通中年男人罢了。
——甚至还有些纵欲过度带来的皮肤松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保持修仙炼丹与沉溺女色同时进行的。
内侍低垂着脸，小心翼翼地掀开了景宁帝胸口的被子，又更加轻柔地解开了他的衣襟和胸前覆盖的纱布。
被梅妃用金簪刺出的伤口毫无遮挡地展露在众人面前，浓重的熏香中夹杂着肌肤溃烂带来的腐臭味。
江十一看着这一幕，再一次无法自抑地生出来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他们站在床边围观着景宁帝，似乎和那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围在街边看她变戏法也没有多少差别。
若非要说不同，大概就只有景宁帝胸前的伤口要比她的戏法难看得多。
那伤口铜钱大小，中间的开口皮肉翻卷，不知为何一个来月仍未完全愈合，而在外围的一圈，表皮已呈现出污浊的黑色，仿佛稍微一碰就会溃烂流脓。
周蕴低声说道：“梅妃当日涂在金簪上的毒药十分霸道，一个月来，太医院一直在尝试研判、解毒，但直到今日，仍旧毫无进展。”
叶持一怔，恍然道：“所以一定有一个幕后真凶。”
虽然梅妃与景宁帝的说法全然不同，但这并不能说明这场行刺一定还有幕后主使。真正让每个人都默认此事绝不简单的是，景宁帝所中之毒始终找不到解药。
一只笼中的金丝雀，若无人帮助，哪里能弄到如此烈性又奇诡的毒药！
而如果梅妃背后真的有人，那么她入宫这件事就变得更加令人不敢深思了……背后之人究竟是想要谋反，想要搅乱朝局，还是打算趁机谋求某种不可说的利益？
江十一暗忖，若不是皇帝遇刺时周蕴正在磬州，她几乎就要将他也列入疑犯清单里了。
……等等，行刺的是梅妃，幕后主使之人完全可以提前离开京城避嫌！
她知道这怀疑只是突然冒出来的胡思乱想，但还是不由心中一沉。
叶持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若梅妃并非行刺当天才得到毒药，那么幕后之人就可能在任何地方，而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线索能让我们找到他。”
周蕴神色渐渐凝重：“如若指使梅妃之人真的已经不在京城……”
那景宁帝岂不是死定了？
叶持摇摇头：“多思无益，边查边看吧。”
周蕴叹了口气：“好。”
虽然这么说，但他心中还是有些烦躁——景宁帝虽然糟糕，但据近日所见，磬王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希望景宁帝能够好起来，至少再多给他一些准备的时间……
思索间，几人已到了太医院，他按下思绪，冲赶来的太医院院使直截了当道：“劳烦将圣上遇刺当夜的医案记录取来，太后陛下有命，梅妃行刺一案交由这位叶大人调查，汝等需全力配合。”
陈院使愕然一瞬，连忙应下，立即叫人去取来相应记录，又将几人恭敬请进一间安静的屋子里，问道：“不知这一个月里的其他脉案……”
叶持翻开记录，摇摇头：“不必，我又不是大夫，看了也没用。”说着，一目十行地扫过了脉象和用药的内容，直接翻到了后面附录的外伤细节描述。
陈院使愈发纳闷了，不知他不看脉案还专程跑来太医院是为了什么，忍不住不停地偷瞄他的举动。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叶持只是沉默而快速地翻动着医案记录，视线并未在任何地方停留，但又不像是因为一无所获而感到沮丧。
突然，他目光一凝，抬起头：“这根簪子是何时打造的？金匠是谁？”
他指尖按着的那一页上，正是梅妃用来行刺的金簪的图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