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案并非仵作的验尸单子，上面绘有凶器显然不是一件常见的事情，奈何景宁帝所中的毒药实在太过古怪，难以拔除，太医们曾经认真讨论过是否要将伤口附近的腐肉尽数剔除来延缓毒性发作，所以才不得不参考金簪的形状来确定伤口内部的状况。
而那根簪子，是直的。
陈院使听到叶持这句话的时候呆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但叶持并没有改口的意思，也没有向他解释，直到周蕴已经派跟来的小太监去查证那根簪子的来历之后，才指着另一页上景宁帝伤口形态的记录低声说道：“梅妃行刺时，金簪刺入的位置——”
刚开了个头，周蕴突然抬手示意陈院使退下，又与江十一亲自去邻近屋子里检查了一番，确定周围并无旁人，才回来道：“叶兄请继续。”
叶持：“金簪刺入之处乃是陛下胸口正中偏左的位置，本该正对心脏，但此处有胸骨阻拦，金簪扎进去之后立刻撞上骨头，方向偏斜，所以才没有直接伤到心脉。”
正如他所说，医案本上详尽地记录了金簪刺入的方向，确实曾被骨骼阻挡。
叶持又说道：“想来宫中贵人所用的纯金首饰应当成色极高，陛下赐予梅妃的也不例外。”
这又是一句理所当然的废话，景宁帝怎么可能给宠妃赏赐粗制滥造成色不足的劣等货……
周蕴表情有点奇怪，似乎想要解释皇家的用度规矩，但话刚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猛地一变，脱口而出：“簪子怎么会是直的？！”
叶持颔首：“不错，足金一向很软，绝不可能在大力刺中骨头之后仍旧没有明显弯折痕迹。”
所以，这支金簪绝不可能是纯金打制，而它能够鱼目混珠被送到梅妃手中，过程也一定有问题！在打造了这支特殊金簪的人或者是打通关节将它献上来的人中间，必然有一方是这场行刺的同谋！
未过多久，周蕴刚刚派出去的那个小太监匆匆返回。
“奴婢去查了梅妃宫中接赏的记载，这支‘喜上眉梢’金簪是十月初的时候陛下赏赐给梅妃的，按照记录，应当是直接从将作监贡上来的。”小太监口齿伶俐，心思也极为灵巧，紧接着又道，“奴婢对将作监的工匠略知一二，金匠中只有一人最擅长做金丝花树，名叫乔柏，奴婢过去曾听相熟的人提起过，那乔柏今年四十岁，听说原本是北边哪个小地方的匠人，因为手艺出众才走门路被引荐进了将作监的，到如今已有十来年了。”
周蕴“嗯”了声：“我知道了。”
他转向另两人：“这个乔柏或许……江姑娘？”话到一半蓦地转了个弯，他发现江十一突然像是中邪了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
好一会，江十一回过神来，似乎有点迟疑，但还是问道：“专门走门路进来的？……还请这位小公公再回想一下，那乔柏究竟是哪里的人？他一个小手艺人，哪里来的钱打通门路？”
她这么一问，叶持也猛地想到了什么：“乔桂？！”
周蕴一头雾水：“乔桂是何人？”
叶持摇了摇头，没有急着回答。
那是他与江十一最初相遇的时候，两人穷困潦倒，为了赚一点盘缠，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洪山县令王谋的悬赏。也正是在环碧山那处埋葬了大量孩童尸骨的洞穴中，他们因为找到了来自于长生道的符箓，而第一次遭遇了刺杀。
而行刺的人，就叫做乔桂。
叶持并未将这桩被草草压下的事件大肆宣扬，也未在奏章中多费笔墨，所以无论是周蕴还是长居宫中的小太监都根本无从得知。
但小太监冥思苦想了许久，还是从记忆的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只被人偶尔提过一两次的地名：“奴婢不知道记得对不对，只是恍惚记得曾听说过，那乔柏应当是磬州人，老家好像在一个叫……叫什么山的地方。”
“洪山。王谋。”江十一轻声道，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尘埃落定似的奇异之感。
小太监立刻点头：“对对，这位姑娘说得正是，就是洪山县！”他犹豫了下，又道：“至于王谋，这是个人名吧？奴婢愚钝，只觉得听着耳熟，但究竟是不是和这事有关系，却实在想不起来了。”
倒也无需他再细想，能记起洪山县，并且觉得当地县令的名字耳熟，对有心人而言已经足够了。
江十一与叶持不由对视一眼。当初在发现长生道大肆培养探子的时候，他们心中生出的隐忧终于还是变成了现实——对方已经把手伸到了京城！
再想到磬王听说景宁帝遇刺时的异常反应……
他为何会那般有恃无恐，为何敢于狂妄地挑战皇权，是因为他已经见过了朝廷的信使，得知了发生刺杀、景宁帝已无法再申饬或是处罚他，还是说，他本身就是那场刺杀的幕后缔造者？
周蕴并不知两人在感慨什么，却清晰地感觉到了埋藏在这场刺杀背后的暗潮已然掀起一角，他示意小太监退下，沉吟片刻：“我立即派人去追查这个乔柏？还是说……”
江十一摇摇头，将洪山县事情向他简略讲了一遍，末了叹道：“我只是觉得姓乔的人不多，名字和树木又有关的，就更少了，所以才试着问一问，没想到还真是乔桂的同乡……”
多半还是同族。
周蕴沉默良久，喃喃道：“乔桂，乔柏，若两人真是……磬王叔竟然已经丧心病狂至此了么……”
叶持没有回答周蕴的疑问，眼下的事态已经远远超出了他能够预计到的范围，令他心头也一片混乱。
若刺杀真的是磬王布下的一步棋，一个让他能够在短期内就顺理成章走上整个天下最高处的那个位置的计划的一步，那么过去半年来，他们所有人对于长生道，对于磬王的了解与判断就都完全无法作数了。
磬王看似言行狂妄之极，确实不负磬州百姓口中的“肆无忌惮”之名。
可他们，却又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已经肆无忌惮到了何等地步！
这时候，江十一忽然开口：“不要再大张旗鼓去追查乔柏了。世子可还记得，真正知晓长生道内情的人，一旦暴露，全都会立刻被杀或者自尽。”
周蕴闻弦歌而知雅意，神色一凝：“我让廷举司暗中盯着他。”又略微扬声：“邱乐。”
门口守着的小太监立刻转身，并未进门，只在门槛外躬身道：“奴婢明白，奴婢今天只是奉命去梅妃宫里看了看，以防有眼皮子浅的偷拿私藏库房里的东西。”
周蕴便问道：“既然金簪这条线不能查，那接下来要如何着手？”
叶持沉吟片刻，摇头慢慢地说：“不是不能查，是不能现在就打草惊蛇。”
周蕴：“哦？叶兄有计划了？”
“……”
叶持刚要继续，就听见了他这句问话，忍不住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心：“世子还打算用这个称呼多久？”
周蕴：“……”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半天，终于，周蕴偏过脸笑了声，半是无奈半是自嘲：“我平日里这般‘礼贤下士’的时候，那些官宦子弟或是寒门俊才可都受用得很。”
叶持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但即便没出声，任是谁都能清楚地看出他嫌弃的神色。
周蕴清了下嗓子，不再开玩笑，正色道：“放心，宫里人都知道我这个不着调的毛病，不会有人真来追究你与亲王之子称兄道弟的。”
话音刚落，江十一便倏然瞥了他一眼。
曾距离皇位一步之遥的晋王府，尊贵却尴尬的地位，虽是污点却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看来景宁帝对这位晋王世子的宠信，里面恐怕掺了不少沙子啊！
周蕴对江十一的打量恍若不觉，继续说道：“叶兄不妨说说接下来的打算，我也好去跟太后娘娘回话。”
他打死也不改口，叶持便只能尽力忽视心里别扭的感觉：“先去三法司，想必已有人调查过了梅妃的父母亲人和身边的宫人，我打算先了解一下前人的想法，然后再亲自去梅妃住过的村落和宫殿调查一番以作对照。”
他说到这，神色有些微妙：“至于以后……再查一查京中各家药材铺子，还有当初买梅妃为婢的礼部尚书，正是我的座师，于公于私，我都该去登门拜访。对了，我初到京城，尚无落脚之处，也需要斟酌一番，除此之外，世子你不是还要为我们接风么……”
前几项还好说，可越往后面，便越奇怪起来。
周蕴想了想：“顺理成章。不过是对旁人的顺理成章，叶兄应当不至于只能想到这些。莫非……这都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叶持面无表情道：“总得找些事做，不然岂不令人生疑？”
正因这些安排合情合理，无论主使了这场刺杀的人是谁，一时半会都无法从这些正常的行动中找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为免主动暴露，最好的对策就只有继续静观其变。
但事实上，一切其实早已经不同了。
现在自己这一方已经通过那支古怪的金簪追查到了匠人乔柏，又将他与长生道联系了起来，那么只需要稳住暗中蛰伏的敌人，悄悄摸索出乔柏背后可疑的人、事、物，多半就会有令人惊喜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