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一行,略有些出乎江十一的预料。
刚回到马车上,她就忍不住幽幽感叹:“我现在有些好奇,皇帝陛下要砍了你的时候,究竟是谁给你说的情了。”
叶持还在想刚才看到的案卷上的细节,懒得和她斗嘴,随口敷衍:“不是说了,朝中那些……”
江十一笑了声,往马车角落里一歪,懒洋洋的语调里满是嘲弄:“那些老大人么?——莫非你今天没瞧见大理寺那白胡子老头的模样?”
她说的自然是今年已经六十多岁的大理寺卿。
那人瘦而严肃,留着一把花白柔顺的山羊胡,虽然努力做出一副宽和待人的样子,利索地让人将他们需要的证物和证词都取了来,但整个会面中,眼角和嘴角却始终习惯性地绷着,每说上几句话,眉头便会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来一次,不提身为女子的江十一,和为官资历浅薄的叶持,就连身为晋王世子的周蕴都在那场会面之中被整整六次打断了要说的话,毫无疑问,在他内心里,对今日这几名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根本一点好感也没有。
相比叶持一心只扑在案子上面,只要拿到了案卷便万事不在意,江十一便没有那么好打发了。她等了会,没听到叶持的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妖言惑众”:“不光是他,还有其他几位连面都不肯露,只打发了个主事来配合的老大人……如果朝廷里位高权重的大臣们都是这样的话,啧啧,我看哪,他们爱重自己的一世英明,恐怕要远远胜过连半个铜板都不值的案子真相了。”
叶持:“……”
他大概是被江十一念叨得烦了,终于抬起了头:“你今天话真多。”
江十一也不生气,似笑非笑地瞅他:“教傻子,可不就得多说几句嘛!”
她曾听叶持说过,他因为不肯写青词而触怒皇帝时,是因为朝中大臣劝说,才令景宁帝改变了主意,将直接问罪改为出任专门闹鬼死县令的江珑县为官——至于这算是网开一面令他将功折罪,还是打算杀人不见血就不好说了。
那时江十一不知朝中情形,故而并未觉得如何,但今日亲眼见到三法司这些人,她心中却忽然生出了疑惑。
那些老大人们谈不上昏聩,更与奸佞无缘,但他们也绝不是什么慈悲善人。
这种人她已见得多了,小到村落人家的一家之主,大到高官贵胄,全都习惯于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眼中只有自己的目标与决定,其他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陪衬,他们从不会反躬自省,也不会怜悯亲手伤害的人,与路上踏过的枯骨。
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在半年前甘冒额外的风险,去帮助一个自己“作死”触怒景宁帝的年轻进士呢?
可如果不是这些老大人们帮的忙,那么当初真正扭转了皇帝意志的人到底是谁?他,或者他们,不动声色地伸出援手是为了什么,出于单纯的善意,还是刻意埋下善因,等着日后收获十倍百倍的回报?
叶持瞥了眼嘀嘀咕咕的江十一,有些不耐烦,扔给她一叠案卷:“你要是闲着无事,何不把精力放到正事上!”
江十一怔了下,叹气道:“你这人啊……”
她看向端坐在另一侧的周蕴,见他眼中也不自觉流露出些许颇为复杂的感慨之意,便叹道:“叶大人一向公心在前,不顾己身,但世子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京城里……”
周蕴笑了笑:“江姑娘放心,朝廷正需要叶兄这样的能臣良吏,但凡我还有余力,便会尽力照拂。”
两人说得有来有回,叶持终于从卷宗中抬起了头:“我还没死呢。”
又奇怪地问江十一:“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十一看着他,半晌,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亲眼见到那些三法司的老大人们之后,突然感觉到了京中的水实在太浑了。
她靠向车子一边,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自言自语:“想让皇帝死的,可不止是磬王啊……”
叶持:“什么?”
但他只是懒得琢磨人心,并不是愚蠢,顺着这句话稍一琢磨,立刻就将许多之前没有留心的细节串了起来。
宫中太后看似无意的抱怨,轻描淡写就将查案之责交给了他的举动,关于凶器被疏漏的细节,索要案卷公文时三法司的搪塞推诿……这一切都隐约指向了一个答案。
“你是说,他们……”
叶持只说了几个字,就觉得这话十分离谱似的闭上了嘴。
但这时,周蕴却突然叹了口气:“那几位老大人并不想让陛下醒过来。”
通往城外的马车还在宽阔平整的路面上行进,坐在车中几乎察觉不到颠簸,此处正是最繁华的街道,路两旁人潮如织,即便在深冬时节,即便眼下景宁帝生死难料,比平日里萧条许多的街面上仍旧热闹得令江珑县甚至是磬州城望尘莫及。
他静静看了这副充满烟火气的图景一会,似乎不吐不快般轻声说道:“听说二十二年前先帝在时,京中盛景更非今日可比。这九州四海,大好江山,二十年间已经日渐凋敝,那些老臣们跟着先帝一路筚路蓝缕过来,又眼看着一同开拓的局面每况日下,但凡还剩下一点胸怀天下的志气,又怎会甘心日复一日只是陪着陛下修道炼药、阿谀神仙?”
坚固厚实的壁板将车厢内外隔绝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本该是连私下想一想都会让人觉得有违纲常、大逆不道的念头,在这平稳行驶的马车上却像是变成了某种随口闲聊的谈资,周蕴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静了片刻,才又说出了最后一句话:“他们想要换个人来坐那个位子了。”
……
直到马车在二柳村的村口停下时,马车中的气氛才渐渐舒缓下来。
这座二柳村,与梅妃有着斩不断的联系,但三法司的卷宗里,洋洋洒洒在梅妃日后居住过的东姚村上费了诸多笔墨,对于这座二柳村,却只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所以,叶持几人决定还是得亲眼来看一看。
按照三法司所存的案卷中的记录,梅妃是早年随父母自南边逃难而来,又过了几年,因为家中变故,才不得不卖身为奴的。
算算梅妃一家逃难的年份,从南边进京,想要不被途中关卡阻截,便必然要经过这里。换句话说,若梅妃的父母没有带着几岁的女儿从荒山野岭翻越而来的本事,那么这里便是他们在东姚村落脚定居前的最后一站。
而除此之外,最关键的一点是,如果梅妃的经历并非事实,那么贼人多半也只会着力在东姚村编织谎言,却很可能忽略这座相隔不过十来里地的小村。
南边的那场大水是十一年前发生的,虽已有了年头,但也不算太久。二柳村的人都还记得当时的景象。
隆冬时节村子里少有解闷的法子,难得来了几个一看就很是俊秀贵气的年轻男女,还没等人进入村口,便已经有四五户开了条门缝,好几个脑袋探出来看热闹了。
江十一扫了眼叶持和周蕴略有些手足无措的反应,糟心地让他们两个在车边等着,独自一人继续往村子里走。
正好今日为了去三法司时不失礼,周蕴专门让人给她备了一身场面上的衣裳,她稍一琢磨,便飞快地定下了今天拿的戏本子。
短短几步间,她便不是原本的江湖女艺人了,等到探头出来的村人们能看清她的面目时,她整个人的步态神情都已经一如商户人家的女眷。
江十一不着痕迹地理了下仍穿不习惯的丝缎衣裙,又将风帽有些歪了的兔毛边正了正,借着这个机会打量过众多瞧热闹的村人,很快就从中挑了个裹着破旧狼皮袄的老人,朝着他款款走了过去。
老人大约六十来岁的模样,比她早上刚见过的大理寺卿还要小上几岁,可看起来却苍老得足能给大理寺卿当爹,一双骨节粗大的手上也全是老茧和冻疮,看着便让人忍不住觉得疼。
但即便如此,他的精气神仍比其他村人好上三分。
江十一目光似乎无意地在老人依旧明亮锐利的双眼间一扫而过,心中已坚定了最初的判断——这是位老猎户,而且是位本事不错、日子也因此过得比其他人更加宽裕的老猎户。
这样能够在密林间盯紧猎物的眼睛,应当也能比旁人看清更多的细节。
几个闪念的工夫,她已走到了老人面前,口称万福。
又操着一口南地娇软口音,蹙眉轻声细语道:“劳烦向老丈打听一件事。不知十一年前南边发大水时,逃难的人可是走的这条路?”
是了,江十一今日不仅是个商户女子,更是个千里迢迢北上的寻亲之人。
老猎户有些慌张局促,花白的头颅熟练地垂下,没有继续直视对面衣着锦绣的女子,用一种令人心酸的卑微语气答道:“姑娘说得没错,当年别的路都让官府封了,就我们村口前边还能走,几天工夫,就乌泱泱地过去好多人……”
说到这,见对面女子十分和气,并没有什么催促或不满的意思,便又叹了口气:“唉,当年那光景真是惨极了,好些人走着走着就往旁边一倒,再也没起来,旁边的人就像没瞧见一样,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语气中充满了对自己仍能有片瓦遮身,不必背井离乡的庆幸。
江十一:“……”
老猎户或许只是出于半生积累下来的谨慎,才特意一开口就说出了这些事情,以便万一遇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便可以用“太惨了不忍心看”之类的言辞敷衍过去,但这些话却偏偏触及了她心底某些遥远破碎的记忆。
灰黄色的道路,灰黄色飞扬的尘土,还有同样灰黄色枯槁如同尸体的人们……没有人说话,言语与哭泣太过耗费力气,队伍之中唯一的声音就是蹒跚踉跄的脚步拖在粗糙地面上发出的声响。
或许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扑通扑通像是重物摔落的奇怪响动。
逃难的人群,便随着那种奇怪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稀疏。
江十一还记得,她昏昏沉沉地跌倒在路边,似乎就要睡过去,可就在那个时候,她突然看到了面前出现的一张脸——白发干枯凌乱,黑黄的脸皮紧紧包着头骨,从面相上已经看不出是男是女,眼睛大大地睁着,一只苍蝇毫不怕人,就那么抖着脚,在那只浑浊的眼珠上慢慢爬过……
江十一不知从哪里榨出的一股力气,拼命地爬了起来。
她害怕自己也变成那个样子。
再往后的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最后还真切留在她的记忆深处的,就只剩下一斗掺了石子的米糠。那时,他们似乎已经安定了下来,可爹娘还是半点犹豫也没有地把她卖了,卖给了刚刚打死了上一个小徒弟的卖艺班子。
最初那些年里,江十一总是忍不住去想——为什么?可后来,便渐渐不想了,甚至开始有些理解了父母的选择。
熬过了地狱的人,也会更加畏惧地狱,但凡有一点可能,谁会愿意再一次跌落回绝望之中呢……
大概因为江十一沉默得太久,她异乎寻常的反应被老猎户误解了。
老猎户偷偷窥向她的表情,却看不出喜怒,那张精致描画过的脸上唯有平静,而那平静中,却又似乎隐隐透着某种难以形容的苍凉。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姑娘,你向老头子打听当年的事情,是为了……”
江十一怔了怔,总算回过神来,思绪在往事中回荡出最后的尾音,终于还是消融于现实。她勉强地弯起嘴角,但很快那一丝苦笑就变得自然而生动起来,和每一个听闻了失散的亲人消息的普通人一样,神情既欣喜又不安:“不瞒老丈,当年遭灾的便是我的家乡。大水之中,我与爹娘妹子失散,幸得好心人收留,长大之后又嫁了好人家——哦对了,那边,就是我的夫婿和夫家兄弟了。”
留在村口的叶持和周蕴不知道她都胡掰了些什么,见老猎户望过来,只能本着江十一让他们莫要显露出官宦身份的嘱咐,回以礼貌的致意。
江十一在心绪平复的瞬间便已经入戏,只当自己就是来寻亲的,眼皮都不抬地继续信口瞎编:“我打探了许多年,才打听到我爹年他们好像是跟着逃难的人往京城这边走了,可惜这一路上我都问遍了,也没能得到个确切消息……”
她拈起丝帕,擦了擦说掉就掉的眼泪,将三法司从东姚村村人口中打听到的梅妃一家的形容样貌大致复述了一遍:“当年便是这样,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有没有什么变化。还请老丈回想回想,对这几人可还有印象?”
在问这话时,江十一其实并没有抱多大希望,只是随口碰碰运气,可谁知,老猎户思索了一阵子,却忽然一拍大腿,“哎呀”一声:“你别说,我还真记得这么一家人!”
江十一一愣。
下一刻,她连忙收起面上惊愕,急切道:“老丈可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如今在哪里?他们……”她刻意停顿了下,神情也变得有些惶然不安,似乎是又想起了刚才老猎户口中描述的惨状:“他们没事吧……”
老猎户赶紧安慰:“没事没事,姑娘别担心。我对那家人还有印象,是因为那两口子带着的小姑娘实在太好看了,老头子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那么水灵漂亮的女娃娃!”
说着,不自觉地抬起眼皮看了看江十一,像是要从她脸上寻找梅妃的影子。
江十一心底暗哂,表面却丝毫不显,又擦了擦“眼泪”,这才边哭边笑地点头:“对对,我那妹子从小就冰雪可爱,我记得小时候,爹娘总说她漂亮得简直不像是我家的姑娘。您要是这么说,那当年您见到的必定就是我家人了!”
老猎户这才释疑,也跟着叹了口气,唏嘘道:“是就好,是就好。”又回忆道:“当年我们村子也穷,没法收留他们,只能给他们指点了下进京的路。我记得,人都走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好像突然有风声传出来,说前面的道观在施粥,剩下的人就全都奔着那边过去了,你要找的那几个人也在里面。姑娘你要是有心,不如去观里问问?”
江十一连忙千恩万谢。
……
老猎户口中的道观在十里外。
只听施粥舍药一说,难免让人以为道观颇有底蕴,可实际上见过才知道,其实这地方加起来就只有七八间屋舍,十来个道士。
而且,从观中修行的道士口中得知,这道观曾一度废弃,如今的道士全都是最近四五年间才陆续来此的,至于原本的观主和出家人都是何人、去了哪里,早已没人知道。
仿佛那些人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时候出现,顺理成章地给最后经过二柳村的一批流民施加援手,将他们引到某个特定的方向而存在的。
马车重新启程之后,江十一始终靠着车厢角落一言不发,神色疲倦,似乎刚才的做戏消耗了她太多力气一般。
直到道观的影子已经远远消失在视野之外,她才叹了口气:“梅妃果然是长生道的人。”
叶持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还只是猜测,得找到当日的流民才能——”
江十一白他一眼:“二傻子!”
说完,又笑了,渐渐恢复了平时那种懒洋洋的模样,抬手指指点点:“你们这些没逃过难的人哪……”
叶持不由愕然,边听她轻佻问道:“叶大人,我问你,我好看么?”
“……”
叶持没说话,神色愈发惊讶,耳根却有点发红。
平心而论,江十一本就是个秀丽的美人,今日又难得地描眉画眼,很是认真地打扮了一番,虽然比不过那些养尊处优了多年的高门贵女精致玲珑,却别有一番明艳惑人的气质,让人几乎有些移不开眼睛。
江十一语气淡了些,又问周蕴:“世子见多识广,又如何觉得呢?”
周蕴只觉遭了无妄之灾。
但他还是按捺住窘迫古怪的心情,尽量中正地评价:“在我所见过的闺秀当中,江姑娘容貌也算上乘。”
江十一点点头,并无喜悦之色,反而冷冷道:“那你们知道如果我再瘦上四十斤是什么模样么?”
另两人都是一怔。
幸好江十一也无需别人回答,便自己给出了答案:“那叫骷髅架子。逃难的人就是那副德性,脸色枯黄,颧骨突出,脸皮凹陷,头发每天都要掉一大把,一眼看去,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全是一式一样的骷髅头,哈,你们能分得出哪个骷髅更倾国倾城一点么?!”
在听老猎户赞叹梅妃的雪玉可爱时,江十一心底里便一直忍不住冷笑,除非梅妃真是神仙下凡,餐风饮露便可以活得滋滋润润,不然就算她再天赋异禀,也绝不可能在辗转两千里,身边同伴一个接一个地病饿交加,倒毙路旁的时候,还能保持着令人惊叹的美貌!
嘴角一丝讥讽笑容渐渐落下去,江十一轻声道:“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敢肯定,梅妃从来没有真正地挨过饿受过罪,就算她真的跟着流民走了一路,也定然有人在暗地里帮她。”
她沉默了一会,声音变得更轻,更加飘忽:“那些人,就那么一边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流民倒毙在路旁,死得连条野狗都不如,一边还算计着拿他们当作自己阴谋诡计的幌子……”
这便是长生道。
一群杀千刀的畜生!
叶持错愕地看向江十一,他们相识半年,就算在桃花观中,她的情绪也未如此反常过,尖刻凛冽得像是一把磨利了的刀,像是下一瞬便要向着前方劈砍过去。
可偏偏正因如此,却又愈发地显出了她心中的茫然和无力——无论是那些流民,还是梅妃,他们的命运都早已终结,推想出来的对手也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如同水中泡影,就算手持无双利刃,又能如何?
何况,她本也不是惊世骇俗的侠客,只是个浪迹江湖的幻戏艺人。
他心中也跟着有些发沉。
但现在毕竟不是个适合沉溺与往事的时刻,叶持静静思考了片刻之后,突然开口,将话题重新拉回正题上:“既然确定梅妃有问题,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周蕴不由松了口气,立刻问:“何事奇怪?”
江十一也挑起眼皮看过去。
叶持的表情格外凝重:“十一年前,长生道就开始在京城布局了,他们是为了什么?”
另两人陡然一惊。
江十一从角落里弹了起来,喃喃道:“十一年前……十一年前磬王才多大年纪?”
她当然不是突然不会算数了,只是这个发现实在太过令人骇然。
若说长生道在磬州发展势力是为了让磬王过得更好,那么往京城安插钉子又是为何?
十一年前,磬王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难道自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将自幼他放逐出京城的兄长憎恨到了这个地步,隐忍十余年,就为了一个月前那当胸的一刺?又或是,自从懂事开始,他便已经心心念念想要得到那个位子?
忽然间,周蕴像是想到了什么,后背一僵,又连忙摇了摇头:“不会的……不至于……”
“不至于怎样?”江十一追问。
仿佛只在一瞬间,周蕴的脸色就变得难看极了。
被追问了足足五六次,他才叹道:“你们可知道磬王为何年方五岁便离京就藩?”
按照惯例,成年皇子封王之后,多半是要前往封地的,但也不是没有特例,譬如最近两代晋王,便都是因为体弱多病而被留在了京城,连同周蕴这个世子也没有就藩,而是在朝中领了个闲职。
那么为何景宁帝没有对当初年仅五岁的亲弟弟开恩,反而在先帝尸骨未寒之际就急着把他赶了出去?
叶持不是个喜欢道听途说的性子,对此自然毫无所知,可奇怪的是,江十一也无法给出一个可信的答案。
周蕴低声给出了答案:“我父王曾对我透露过,先帝当年中意的储君人选,其实是磬王。”
江十一差点被这宫廷秘辛惊得咬到舌头:“这是我能听的吗?”
周蕴无奈地看她一眼:“我以为江姑娘早就已经上了我这条贼船了,原来还想着明哲保身么?”
勉强开了句玩笑,便又正色道:“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应当只有先帝、太后,和我父王。听父王说,先帝是在我祖父灵前提起的此事,在感怀与祖父兄弟情深之余,提到了陛下与磬王……
“先帝对陛下评价不高,又认为他怕是不能容人,而当时才四岁多的磬王却自幼早慧,心性赤诚,若着力培养,往后当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惜这话说完刚刚一年,先帝便突发急病,连太子都未来得及立就驾崩了。
老晋王也已薨逝,新任晋王尚不到弱冠,根本无法与朝臣抗衡。面对着动荡的朝局,不明就里坚持要立嫡立长的大臣,还有已在私下培植羽翼的长子,就算是与先帝鹣鲽情深的太后,也只能含泪妥协,任由景宁帝坐上了皇位。
然后,他们便全都知道了这个选择错得有多可怕。
新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先帝原本的打算,登基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仅仅五岁的胞弟以一种近乎流放的方式遣送出京,千里迢迢奔赴封地,自此近二十二年都未曾让他再踏入京城半步。
而这二十多年里,宫中一改先帝时的简朴,尽显奢华颓靡之风,原本的宫殿几乎被环肥燕瘦的妃嫔占满,只能再耗费巨资大兴土木。
还有日复一日的扶乩占卜,修仙炼丹……
周蕴叹道:“当时磬王不过五岁,他对整件事情都应该一无所知才对,可现在看来……”
他不仅知道,而且还因此生出了满心的扭曲与怨恨。
或许在他心中,远离京城的磬州城绝不是他应该属于的地方,这世上他只有一个理所当然的位置,便是九重天阙之上。
为了这个执念,才有了如今种种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