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中,几人也顺路去了一趟东姚村。
凭借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江十一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梅妃的家,乃是村尾一间十分简陋破旧的屋舍。
看着已开始朽烂的门窗和屋顶,江十一忍不住道:“光看这个,我简直要相信梅妃对皇帝的控诉了。”
叶持推开门,被屋子里厚厚的灰尘呛得咳嗽了几声,用衣袖掩住口鼻,闷声道:“蠢死了。”
这话不是在评价江十一,而是在嘲讽布置了这番场景的人。
周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在灰尘落定之后往空荡荡的屋子里看了一眼:“叶兄说得是。陛下看重颜面,让梅妃的父母住在这种地方,何异于是在打自己的脸!”
叶持回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道:“世子想多了。我的意思只是,如果一家人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是不会有钱请大夫看病的。”
周蕴:“……”
叶持又指了指灶台边上和门外墙角下残留的干枯药渣,边用烧火棍拨弄,边淡淡说道:“还能辨别出药材种类,考虑到如今的天气,应当是近两三个月内留下的。也就是说,就在梅妃的父母过世之前。”
周蕴愈发觉得噎得慌了。
但在刚刚亲眼见过二柳村普通村人的生活之后,他也意识到叶持说得没有错。真正的穷苦人,或许能咬咬牙,砸锅卖铁地请大夫来看上一两次病,却绝不可能在缠绵病榻许久之后仍留有足够的积蓄,直到咽气都没有中断用药的。
而若那对老夫妇生活并不困窘,景宁帝或者梅妃早已给了他们财帛赏赐,那么这里便又不该是一副家徒四壁的残破景象了。
如此的矛盾,只能说明眼前这副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的凄凉之景根本就是个拙劣的谎言。
周蕴顿时就对眼前精心布置的“戏台”失去了兴趣,甚至隐约生出了一丝被愚弄的愤怒。
很快,叶持就将屋子内外都仔细检查了一遍,提醒道:“世子如果还想继续查下去的话,最好现在就让廷举司去暗中调查他们当初请的大夫。”
周蕴回过神来,从对方的话中察觉到了什么。
叶持点点头,证实了他的猜想:“如果那大夫是被临时雇来掩人耳目的,事成后必定会被灭口,但若是长生道……或者磬王自己的人,现在多半已经逃了。”
他顿了顿,冷笑一声:“希望是后者,省得我再去找梅妃毒药的来源!”
周蕴沉吟片刻:“叶兄高见,此人确实干系重大。”
京畿一带毕竟是廷举司的地盘,但凡长生道稍微谨慎一些,便会明白一事不烦二主的道理,定然会尽量避免在这场刺杀之中动用太多好不容易埋藏在这附近的钉子。
也就是说,那个给梅妃父母开方抓药的大夫手中,很有可能就是磬王的亲信,手中正握着令景宁帝昏睡不醒的毒药。
这时,小院的门忽然吱呀一声。
叶持进屋子查看的时候,江十一便独自出了门,现在刚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冲着另两人笑道:“我发现了件有意思的事情。”
周蕴奇道:“什么事?”
江十一从荷包里抓了一把不知那个村里大娘送的瓜子,边嗑边说:“听村里人说,这家老两口是三个月前死的,因为找不到亲戚,还是差一点与他们成了亲家的那对夫妻帮着收殓的,卷着草席一车拖到不知什么地方埋了。至于那对夫妻,也是当年逃难来的外来户,大概是因为儿子和亲家都死了,所以心灰意冷,没过几天也迁走了。”
这与当初三法司调查出来的结果并没有什么出入。
江十一却摇摇头:“三法司的大人们见到的案子多了,总觉得只看到个开头,便能够把接下来的结尾猜个八九不离十,只可惜,这种本事也不是次次都好用,譬如这次,就正好落入了别人设下的陷阱。”
叶持突然插话:“别卖关子。”
江十一吐出瓜子皮,瞪他一眼:“好好好,正事就是我听完了那些人说的话,就去村口溜达了一圈,把给你买的糖全给了在那里玩的小孩子。所以这个月你没有糖吃了。”
叶持脸色一黑:“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江十一只当叶持是在夸她了,又抓出一把瓜子来,正要继续嗑,忽然五指一展,手心里不知怎么又凭空变出了一块糖。她笑吟吟地把这最后一块糖塞进叶持手里,才说道:“四五岁的小孩子不明白生死的差别,也根本不会预先把草席卷子里裹着的当成是与活人不同的尸体。而他们看到的只是,三个月前,那对亲家夫妻用板车从这家拉出去了两个人。你们知道么,有个小姑娘问我——”
她捏着嗓子模仿道:“姨姨,那个车好硬,我去镇上的时候坐过,硌得屁股疼。他们躺在车上是不是更难受呀,所以才会裹着褥子?”
“褥子?”叶持一怔。
小路虽然颠簸,但就算再颠簸,死人也是不会怕疼的!
梅妃的父母确实被运走了,但运走的,却不一定是他们的尸体。
毫无疑问,针对景宁帝的刺杀就是一场筹划已久的阴谋!
周蕴长长叹了口气:“必须得尽快找到那名大夫!”
案情脉络已经清晰,其他一切都可以慢慢查,而现在最关键的就是找到提供毒药之人,将景宁帝救回来!
……
盘查搜索之事并非叶持所长,多半交给了廷举司等地协助。
而腊月初一这天,总算稍微得了点空闲的叶持就递上了拜帖,转而去探望在家避嫌“养病”的座师礼部尚书了。
江十一连那位杨尚书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客客气气地安排到了偏厅喝茶。半个时辰过去,她灌了一肚子水,正在百无聊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奇怪的说话声,不像是争执,却又的的确确是有人在强行劝阻谁。
她心头一动,往旁边瞥了眼,只见前一刻还昏昏欲睡的婢女陡然一个激灵,神情变得忐忑极了,仿佛也喝多了茶水想要找个地方方便的样子。
江十一顿时生出了点兴趣,凝神听了听。
争执声仍旧模糊,双方都克制地压低了声音,有人在来回走动,每一步都落得很重,像是在赌气跺脚一样,还隐隐夹杂着环佩轻微的撞击声。
——能在尚书府中闹脾气的年轻女子,必然出身高门。而能够在杨尚书待客的日子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此地,又被仆婢们熟练地劝离的,就只会是府中或者亲戚家的女眷了。
鉴于杨尚书并没有年少的女儿,那么结果便很明显了。
江十一心里有了数,习惯性地摆出了一副神棍架势:“亲戚家的姑娘难得来做客,既然想见我,便请她进来好了。”
婢女愣了愣,虽然没说话,但满脸都写着“你怎么知道的”。
江十一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
她自然不会戳穿自己的高人真面目,便只在婢女的惊讶注视下,淡淡微笑道:“当然,客随主便,尚书府若觉得不合适便罢了。”
婢女的脸色更诡异了。
半晌,门外的小小争执声还没有停息,她只好硬着头皮行礼道:“江姑娘请稍等,奴婢出去看看。”
又过了一会,不知这婢女出去说了什么,外面终于渐渐安静了下来。
婢女这才回来,态度已不似最初时那般敷衍,偷偷觑了一眼江十一,神情里隐含着一丝好奇与敬畏,赔笑道:“江姑娘莫怪,刚才是来做客的表姑娘,这会儿已经被夫人唤去了。”
她说得不尽不实,但江十一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打算,只玩味笑道:“表姑娘……”
婢女顿时又是一僵。
表姑娘,自然是杨尚书夫人那边的亲戚了。
尚书夫人姓温,人尽皆知,这位温夫人娘家比夫家权势更盛,原因无他,只因她的同胞妹妹是宫中备受尊崇的贵妃娘娘——连景宁帝的小心肝梅妃都不敢在她面前呲牙的名副其实的贵妃,而温夫人的幼弟温元明则更不得了,乃是平日里能与景宁帝一起嗑仙丹的头号宠臣。
虽然这位表姑娘的父亲不是温元明,而是温夫人另一个早逝的弟弟,但以她的身份,在这尚书府中也仍旧是出入自由,倒也难怪会有刚才那一幕。
江十一面上维持着高人做派,心中却在飞快地盘算。
她早年间就听说过这位表姑娘的传闻,近日周蕴给他们介绍朝臣姻亲关系时也曾提到过。只是,这温婷婷虽然有些天真不谙世事,俗称人傻钱多,却向来没有什么蛮横跋扈的劣迹,如今她明知此地有客,还专门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总不会是专程来看变戏法算命的。
尚未揣测出结果,门外又是一阵响动。
这次没有人阻拦了。
仆婢鸦雀无声地立在院子里,周蕴带着几个熟面孔走了进来。
“叶……咳,叶大人呢?”他环视一圈,完全没有来到别人家里的顾虑和不适。
听完江十一的回答之后,周蕴皱了皱眉头,吩咐人去请杨尚书和叶持过来,随即将屋子里那个婢女也遣了下去,示意身后的那名廷举司密探:“反正也是等着,说说你们调查到的事情。”
房门被紧紧关上,廷举司剩下的几人散开,各自守在屋外一角,等一切都安静下来,被点到的那人才说道:“回世子,过去三天里,我们查访了东姚村与京城附近旅舍、渡口等可疑之处,也暗查了京城所有医馆药铺,总共发现如下几处疑点……”
他简略提了几句梅妃父母的下落,随即着重介绍:“我等暗中查访给梅妃父母看病的大夫,剥去几层假身份后,追查到此人姓吴,本为京中一医馆的坐堂医,但在十月十九,也就是陛下遇刺前一日,他所在的医馆突发火灾,火灭后发现数具焦尸,包含两位大夫、一位药童和三位病患,经辨识,其中一具尸体应该就是那名吴大夫。”
死了?
江十一抬头看向周蕴。
他显然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过了这些消息,此时眉头紧皱,脸色微微有些阴沉,一眼便能看出心情已经糟糕透了。
不等江十一说话,他便道:“尸体已经下葬一个月了,但我刚让人把那具尸体挖出来,等会叶大人过来,你们和我一起去验尸,看看能不能找出灭口的痕迹。”
话音刚落,门外一名廷举司探子便叩响了房门:“世子,杨尚书与叶大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