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验尸？”
周蕴的话刚说完，杨尚书便发出一声惊呼。
这五旬左右的老者身材微胖，面容白净和善，依稀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儒雅风姿，而随着年岁增加，神色间又多了几分慈祥，俨然一副与世无争的老好人模样。据传言，他的性格似乎也如外表一样圆滑，或者说是怕麻烦，十分擅长做缩头乌龟。
果然，如今刚一听说开棺两个字，他就连连摇起了头：“世子啊，你别怪老臣多嘴，须知世人都讲究个入土为安，如今眼看就要过年，陛下又……咳，轻易动土惊扰亡者，这怕是……哦哦，当然，查案为要，世子要是觉得有必要，老臣也不敢胡乱置喙，如果有用得上老臣的，世子千万别客气。”
周蕴面上维持着敬重的态度，静静地看着他。
心里却在叹气，难怪梅妃这刺客分明是从他名下的别院出去的，却没人觉得他与行刺有什么关系。就凭他如今表现出的模样，任是谁都会觉得，这样一个浑浑噩噩，全凭运气好加上妻子娘家提携上位的空壳尚书，确实没有什么值得人重视的。
等到出了尚书府，周蕴才忍不住问：“江姑娘，你让我在他面前提起验尸的事，应当是怀疑他有问题，那现在看出什么了没有？”
江十一摇摇头，实话实说：“没有。只是觉得有点说不通。”
周蕴：“哦？哪里说不通？”
江十一没有回答，似乎自己也尚未理清思路。她屈起手肘戳了戳叶持：“哎，叶大人，他单独请你过去，都说什么了？”
叶持看起来像是一条在日头底下晒了三天的咸鱼，整个人都没精打采，还隐隐透着一股暴躁，闻言狠狠地揉了几下太阳穴：“都是废话。五句一歌功，十句一颂德，满口不离子曰圣人云，听着滴水不漏，实际半句人话都没有！我听他说话，还不如回客栈听跑堂的报菜名！”
“噗……”
江十一没憋住，喷笑出声。
但她笑声还没落，叶持便往马车窗边一靠，托腮凉飕飕看了她一眼：“我在想，他如果只是为了‘勉励’我这些废话，为什么要让你在别处等待？”
江十一笑容霎时凝固。
她脸色变了几回，终于明白一直以来那种隐隐的不对劲的感觉是什么了。
这次拜访，明面上是学生对座师的探望，可实际上，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当初叶持触怒景宁帝的时候，这位座师可是连半句好话都没帮他说过，两人之间哪里有一星半点的师生之谊！
更何况，如今叶持是太后钦点的调查刺杀案的人，而与他一同上门的江十一，即便称不上下属佐官，但也至少算是个帮手，绝不是普通的连面见杨尚书的资格都没有的女眷或者仆婢。
既然如此，杨尚书这样圆滑胆小的老好人，为什么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如此刻意地对江十一拒而不见呢？
马车里原本轻松的气氛倏然低落下去，一时间安静得只剩下指节在窗边敲出的轻轻叩击声。
不知过了多久，叶持顿住手指，忽然问：“江姑娘，刚才你真的没看出杨尚书有什么古怪？”
江十一这次没有再敷衍以对，仔细回想了一下：“真的没有。”
叶持又问：“是因为他真的没有特别之处，还是因为相处时间太短？”
江十一不禁一愣。
她听明白了叶持的意思，发现自己还真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慢慢摇了摇头：“说不好。但是……”
她看着另两人略显失望的神色，犹豫了下，说道：“有句话，我就是随便一说，听不听看你们自己——我刚入行的时候，师父曾经教过，干我们这一行，最要紧的就是快。”
“快？”
“嗯，动作要快，留给别人的时间越短，他们就越难以看出戏法的玄机。而且，很多时候，最容易让人丧失警惕的法子，就是用最快的速度将看似重要的事情在他们眼前掠过，让他们以为自己看见了你在用什么、做什么，可实际上，只有你知道，他们根本就什么都没看到。”
马车里又静默了片刻。
周蕴轻声道：“就像杨尚书今天做的一样。”
叶持一直不太擅长察言观色，这一点，朝中的有心人都清楚——就算过去不清楚，在他被太后钦点查案之后也应当清楚了——所以杨尚书即便心里有鬼，也完全无需担心会在相处中被叶持看出端倪。
但这样一个不擅探究人心的愣头青，却从江珑县那个吃人的鬼窝里好端端爬出来了，身边又怎么会没有帮手？
更何况，宫中曾召见了一个女人，这也并不是什么难以探听到的隐秘。
也正因此，对杨尚书而言，真正需要防备，需要施展手段糊弄过去的，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偏厅喝茶的江十一而已！
叶持脸色有些冷，偏头看向窗外渐渐开阔荒凉的景色，几不可闻地哼了声：“刚才就该掀了他的桌子，省得被他念叨得头疼！”
这时，马车逐渐停了下来，外面侍卫的声音响起：“世子，前面马车过不去了。从小路进山一里，就是那个大夫安葬的地方。”
……
就在江十一几人离开尚书府之后，二门边上探出来的一颗花团锦簇的脑袋也立刻缩了回去。
旁边站着几个婢女，全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颗簪金饰玉的脑袋的主人摆了摆手，重新挺直了腰：“行了，他们都走啦，咱们也回去吧。”
“是，表姑娘。”
温婷婷便带头原路返回。
走了一段，忍不住咕哝：“姑母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非让我来看看人，有什么好……”
“……看的。”她最后几个字噎了下，看清眼前的人，不自觉就缩了缩脖子，堆起谄媚的笑脸，“姑母，您怎么出来接我啦？”
园子里，温夫人带着几个心腹婢女从一间小亭边绕出来，对那个“接”字不予置评，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瞅了眼：“看出什么了没有？”
温婷婷讪讪地揪着衣带，有点心虚：“您到底让我看什么呀？”
她谄媚地笑了笑：“我就看出晋王世子是人中龙凤，和他一起的那个官员好年轻，还有……”
“年轻……”
温夫人嘴角微微弯起，也不禁回忆起来，半年多以前杨尚书就曾面带讥嘲提起过那个倔强又清高的年轻进士。当时她以为，那样意气用事的年轻人，就算侥幸没有被景宁帝当场下狱，应该也免不了落得个埋骨他乡的凄凉下场，却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还有今日的局面。
只不过老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他痛定思痛，打算一改秉性，可真要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应当是有人在帮他吧。
温夫人缓缓地将视线投向空无一物的远处，淡声道：“被你姑父请到偏厅的那位江姑娘，你刚刚不是好奇想见她么，如今我给你机会，让你见到了，你觉得她是怎么样的人？”
“啊……是她呀？”
温婷婷心里直叫苦。
她刚才也就是偶然好奇一下，早就忘了，哪里能想到姑母让她看的不是晋王世子也不是旁边的官员，而是个最不起眼的女人……
可到了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她又不敢埋怨温夫人，只能绞尽脑汁回想。
奈何再怎么仔细回忆，脑子里留下的也就只有一抹高挑的背影，连对方长什么模样都想不起来，而要认真评价的话，那身衣裳料子倒是不差，只是通身装饰实在有些寡淡，发钗和耳坠子也不相配……
要是她打扮成这样去赴宴，一定要被小姐妹嘲笑死！
温婷婷不由皱了皱眉头，这话她只敢想想，若是说出口，只怕少说也会被姑母罚跪一整天。她心里便愈发着急起来，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了。
温夫人面色渐渐转冷：“看来你的性子还得磨一磨……”
温婷婷头皮一炸，赶紧使出吃奶的劲头继续冥思苦想起来，片刻后，突然间灵光一闪：“姑母，我想起来啦！我觉得那个江姑娘走路特别奇怪！”
温夫人不动声色：“哦？”
温婷婷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连忙道：“不管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还是我出去玩时见过的平民百姓家的姑娘，她们在人多的地方走路的时候，姿势都是这样的——”
说着，她比照着记忆做出了个微微低头，略带矜持的姿态。
温夫人终于正眼看向了自己这个侄女。
这孩子虽然从小大大咧咧，总是不肯在正事上用心，但时不时却会机灵一下。就像现在，她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世道上，大部分年轻女孩在举目皆是陌生人的场合下都会不自觉地感到几分局促，更别提这里还是朝廷高官的府邸。
“那江姑娘呢？她又是什么样的？”温夫人开口。
温婷婷把这问话当作了来自姑母的肯定，立刻美滋滋地抬起了头：“这样！就像这样！”
她平视着前方，脖子却没有端庄地挺直，反而把脑袋往右边微微歪了一点，像是在侧耳倾听旁边同伴的话语，肩膀和腰背更是十分放松，姿态并不轻佻，却闲适自在得像是在逛自家的花园子。
她紧接着又走了几步，步态稳定，腰肢摆动的幅度并不明显，完全没有寻常女儿家的婀娜娇俏，甚至毫不在意行走间拂动的裙摆，每一步都迈得很大，从容又洒脱，能够轻轻松松地与身旁的两名男子并肩同行。
温夫人静静地看着侄女不太熟练地学着江十一的样子在小路上走了两个来回，忽然轻笑了一声。
“你先回家去吧，不是说你哥哥今天从书院回来么？别让他等急了。”她微笑着送客，又回头淡淡吩咐身后跟着的心腹婢女，“去于姨娘那儿请老爷，就说……呵，就说要是他不想阖家在流放的路上过年的话，最好立刻就提起裤子过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