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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12-31 22:032,956

   土馒头似的荒山上覆盖着半尺厚的冰雪,四周皆是一片白茫茫的颜色。

   唯独山顶一处地皮被翻了起来,白雪与底下的枯草、泥土混合在一起,给人一种杂乱污浊之感,若离得远些看,如同是在秃头上贴了一块脏兮兮的膏药。

   这块“膏药”便是那位吴大夫的坟冢所在了。

   按照廷举司查到的线索,此人年逾五旬,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简直像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也正因此,当医馆起火之后,吴大夫还是靠这些年被他诊治过的老病人们认的尸。

   坟冢静静躺着一口最便宜的薄棺,如今天气干冷,木头还不至于腐败,但漆面已经出现了剥落损坏的迹象。

   廷举司的探子上前仔细查看了棺木上的钉子,低声说道:“下葬后没有被人挖动过,棺木损伤的地方应该只是因为……”

   “做工太粗糙。”江十一接道。

   又转头冲叶持笑道:“当初我给云姨买的不就是这种棺材嘛,啧啧,那时候可真穷啊。”

   叶持冷冷反驳:“你整天坑蒙拐骗,还有脸说——”

   江十一笑意盎然地瞥了他一眼,一本正经道:“我是在说你,叶大人,那时候你可真穷啊,我本来还想从你这多讹些钱,买口像样的好棺材呢。”

   叶持:“……”

   他暗自后悔为什么要和这缺德玩意说话的时候,廷举司的人已经开了棺。

   不知是因为天冷还是别的什么缘故,棺材里并没有散发出太过浓重的腐臭味道。

   一具焦黑干枯的尸体裹着麻布,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棺中。

   当然,这种空荡并不是因为棺材格外巨大,而只因尸体被大火焚烧之后,已经皱缩得厉害,比起活着的时候足足小了一大圈。

   江十一脸上揶揄的笑容倏然僵住,半天,指着棺材一言难尽地问道:“刚才你们说是谁来认的尸?”

   就尸体的这副尊容,若是和一截枯树杈放在一起,恐怕连亲娘来了都分不出哪个才是自家儿子,凭什么只有几面之缘的病人就能做主分辨出他的身份了?

   廷举司的几人也霎时冷了脸,不等周蕴开口,便齐刷刷单膝跪地。为首一人道:“世子息怒,竟让人在廷举司眼皮子底下弄鬼,臣等有罪!还请世子宽限两天,廷举司必将此事彻查出一个结果!”

   周蕴:“……”

   他其实不必息怒,因为原本就没有生出过怒火。

   何况,就算当初医馆起火时便被廷举司察觉蹊跷,那又能如何呢?

   他确实想找到吴大夫,救下景宁帝,但仔细想想,也没有那么急切。

   或许是和江十一这混不吝的跑江湖的混久了,又或是这些日子接连见到了太多不堪的景象,他忽然生出一种大逆不道的念头来,只觉得景宁帝和磬王一样令人心烦,一个是恣意妄为目无法纪,另一个是刮地三尺骄奢淫逸,兄弟俩争先恐后地一起败坏祖宗家业和先帝留下的清平治世,谁又能比谁好到哪里去?

   半晌,他叹了口气,点点头:“去查吧。给你三天,我要知道此人究竟是不是吴大夫,真正的吴大夫究竟是什么人,还有,那间医馆起火的……”

   “原因”两字还没说出口,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其中夹杂着气喘吁吁的低呼。

   “世……世子……老臣突然想起、想起一件事……忘了说……”

   侍卫与廷举司众人在一瞬间的戒备过后,又立刻放松下来,狐疑地面面相觑。

   那是礼部杨尚书的声音。

   不知为何,他竟然亲自追到了这座城外荒山之上。

   周蕴立刻迎上去,亲自扶了一把像是随时都可能倒下去的杨尚书,温和又诚恳地说道:“您这又是何苦。雪天山路难走,您年纪不轻,就算想起来有什么事,叫下人来传个话就行了,何必亲自赶来,若是磕碰了哪里,岂不是朝廷的损失?”

   杨尚书急喘了几口气,连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这事要紧,不自己来说,我不放心。”

   他看了眼两旁狐疑之色未消的廷举司探子,脸上刚浮现出来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视线慢慢落到后面已经被挖出来的棺材上面,干咳一声:“这……咳,上午听世子提到开棺验尸之后,老臣就一直琢磨这事,思来想去,突然就记起了一点线索。”

   廷举司众人身后,江十一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突然”记起的线索么……

   这位礼部尚书确实如传言一般,不是什么真正的厉害人物——若他脑子足够清醒,之前在刚听到开棺两个字的时候就该知道应当如何做了。幸好,虽然他自己是个糊涂鬼,身边却还有聪明人在,这才能及时催着他来亡羊补牢。

   而那个人又会是谁呢?

   是他的门客幕僚,是温夫人,还是他后院中哪朵擅长吹枕旁风的解语花?

   思索间,杨尚书已经主动说到了两个来月前,悬济堂的那场蹊跷火灾。

   悬济堂在京城里只能算是二三流之间的一家平平无奇的医馆,里面大夫来来去去,总是留不长,火灾里死掉的那个吴大夫,在其中老老实实行医三四年,已经算是正经的元老了。

   也正因此,那场大火过后,才能在附近找出来不少曾受他诊治的病人认尸。

   火灾中的尸体面目都已经烧焦,单凭外貌,肯定是认不出来谁是谁的,好在各具尸体附近多少都能找到些不怕火烧的随身物件,紧贴地面之处,也残留了些未曾烧尽的衣物碎片,这才给悲痛欲绝的亲属们提供了些辨识的线索。

   而等到其他尸体都被认领之后,剩下最后一具仰躺的尸体背后留下的灰布片正好与吴大夫当日穿的衣裳纹理相合,而那天曾来求诊的几位病人也都确认,尸体旁边散落的崭新的金针正是白日里吴大夫用来替他们针灸用的那套。

   杨尚书叹了口气:“都怪老臣,因为不擅刑狱之事,这一两个月来竟然一直没有想到此节……唉,世子有所不知,起火的时候,老臣其实正好晚归,从悬济堂外经过,本还想让下人去帮忙,但又瞧见已经有不少人提着水桶过来灭火了,就没有再上前添乱,只在外围看了一会……”

   他啰里啰唆就是说不到重点,令人听着心急,两个廷举司探子交换了个眼神,这种表现他们见得多了,通常都是出于心虚不安。

   杨尚书瞻前顾后许久,终于迟疑道:“那一夜场面混乱至极,老臣在远处恍惚看见吴大夫从火场里跑了出来——啊,世子不要多心,臣有名妾室的乳母身体不好,生病时时常请吴大夫诊治,所以老臣才认得他的模样……”

   周蕴微笑着打断了他似乎又要开始的长篇大论:“我明白,杨尚书请继续讲。”

   杨尚书有些讪讪:“火刚起的时候势头不算大,逃出来的人不止一个,臣也没多想,后来第二天又路过的时候,听人谈论,说起死了好几个人,其中就有吴大夫……臣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以为是之前眼花认错了人。”

   周蕴:“哦?杨尚书是说,你一直知道吴大夫还活着?”

   杨尚书吓了一跳,连忙摆手:“不不不!老臣是真的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这一个多月过去,本来也已经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可今天听世子提起要开棺验尸,才突然又想起来那一幕,觉得当日的事情是不是有点蹊跷……”

   “所以就立刻亲自来找我了?”周蕴仍旧保持着温和的笑意。

   杨尚书立刻点头:“正是如此。”

   周蕴笑容不减,定定地瞅着他,直盯得他冷汗都要下来了,才温声道:“有叶大人在,还有廷举司各位行家帮忙,想必很快就能查明棺中死者并非吴大夫,这么点小事,又何必劳烦杨尚书大冷天里亲自跑一趟这荒郊野岭呢。”

   杨尚书:“……”

   他拿不准对方的意思,心中简直像是有千百只猫齐齐伸着爪子抓挠,半刻不得安宁,迟疑良久,试探着说道:“世子……许是老臣想差了,但、但老臣那名妾室的乳母前阵子又病了,说是回自己家养病,臣的妾室还时常送药材补品过去探望……”

   令他骇然的是,周蕴听了这话,并没有一点惊讶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又将刚才那句话换汤不换药地重复了一遍:“小事罢了,有叶大人和廷举司各位在,用不了多久便能查明真相,又何须劳动杨尚书亲自前来呢。”

   杨尚书陡然一个激灵,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便是再愚钝,此时也听明白了。这位笑意和煦的晋王世子哪里是在安抚他,真正的意思分明是——幸亏你运气好来得早,不然等我找到了诈死的吴大夫,下个躺进棺材的就该是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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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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