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麟亭2022-12-31 22:154,474

   周蕴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云淡风轻。

   他只猜到了杨尚书心急火燎地亲自赶来,必定是因为心虚,为了自保也多半会吐露出一些重要的线索,却根本没想到景宁帝的刺杀案竟然真的与尚书府中的人有牵扯。

   听到杨尚书最后那番话的时候,周蕴心里早已经气得快要吐血,只是仗着自小就比起大多数人更加会装模作样才勉强糊弄过去,等到把侥幸逃过一劫的杨尚书送走之后,他缓了半天,才慢慢地松开双手,掌心里全都是指甲掐出来的血印子。

   “一部尚书,就是这么个货色!”他低头望向崎岖山路上越来越小的那几道身影,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喃喃自语,“难怪父王这些年‘病’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不愿意进宫……”

   晋王是生来身体羸弱不假,却并没有病到连家门都出不了的地步,近年来一味闭门静养,除了是厌烦了景宁帝暗地里的猜忌以外,又何尝不是想要对每况愈下的朝局眼不见心不烦呢。

   廷举司派出了两人与杨尚书一同下山,剩下的几人还在折腾棺材和其中尸骨,没有听见这边的怨望之词,江十一刚走过来,也没听清,却从周蕴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三分,抱臂凉飕飕道:“礼部嘛……听说温家权势正盛,但凡这位杨大人有点真本事,他那位小舅子就算看在姐姐的面子上,也得给他运作到哪个更加紧要的位置上啊。”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按理来说,礼部在六部之中地位极高,可惜如今情势不似当年,景宁帝一心炼丹飞升,为此大肆搜刮民财,所谓上行下效,比起清贵的名声,大部分人也就越来越喜欢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杨尚书能背靠着好大一棵巨树,自己也不是什么风雅高士、清官廉吏,却只能长年窝在油水偏少的礼部,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是靠他那点目光短浅的小聪明,一旦去了别的位置,便要捅出大篓子来。

   周蕴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心中还是不舒坦,忍不住回头哂道:“江姑娘,你还真是什么都懂。”

   他这话里似乎存了些试探的意思,又或许只是顺口感慨,江十一看他一眼:“我在有个告老还乡的大官家里当过几个月丫鬟,每天听他教儿子。”

   周蕴没料到这个回答,当即一怔:“你真的……”

   他突然意识到似乎不该如此明显地表现出对于江十一曾卖身为奴的惊愕,连忙收住话音。

   但江十一却满不在乎地撇撇嘴,甚至还有点得意:“当然是假的。躲仇家而已,那种名门望族,家里丫鬟下人比柜子里的衣裳还多,随便编个借口,假装是哪个奶娘花匠的穷亲戚就混进去了,呵,外面仇家满大街找我,就是想不到我藏在哪。”

   周蕴:“……”

   他前一刻还愤懑于朝堂的混乱,下一刻就被猝不及防地灌了满耳朵江湖伎俩,一时间感觉有点头晕。

   ……难怪叶持总说她坑蒙拐骗样样在行。

   江十一看见周蕴这副像是刚吞了个苍蝇的神情,想了想,毫不走心地安慰道:“世子放宽心吧,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三法司那些老大人们看着还不错,都是聪明人,还不至于为了捞油水犯傻。”

   只可惜,聪明人也有聪明人的毛病,譬如往往容易自视太高,而且最近也过于热衷于让昏迷不醒的景宁帝直接羽化登仙了。

   想到这里,江十一忍不住露出了个微妙的笑容。

   她突然觉得,如果周蕴有朝一日真登上了那个位置,面对着要么废物,要么一言不合便密谋要效仿霍光伊尹的朝廷元老,怕是每天都得郁闷得呕血两升。

   “还磨蹭什么呢?”

   远处忽然传来叶持冷淡的声音。

   江十一连忙把幸灾乐祸的嘴角压下去:“这就来了!”又转向周蕴:“差点忘了,叶大人让我来找你,那边已经收拾完了,准备回城吧。”

   周蕴:“……好。”

   刚一进城,众人便分成了两路。

   廷举司的几人押送着刚刨出来的棺材回了衙门,而剩下的一行人则直奔礼部尚书府。

   ……

   初降的夜幕之下,礼部尚书府的门房和管家全都站在大门外,即便被寒风冻得面色发白,也仍旧像是脚下生了根似的一步不动,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如同憧憧鬼影一样,颇有些瘆人。

   杨尚书则穿着见客的衣裳等在正厅里。

   短短一刻之内,他已经喝了三杯茶,上好的茶汤入口回甘,可他却一点滋味也品不出来,只是口干舌燥地牛饮。

   终于,他“哐啷”一下子失手将杯子碰到了地上,这才惊醒过来。

   他挥挥手,让丫鬟把碎瓷收拾干净,自己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地换了好几回姿势,皱眉开口:“我不是都已经亲自去说了,多大点事儿,难道他还能……”

   旁边座位上的温夫人波澜不惊地端坐着,淡淡打断了丈夫的话:“尚书大人说得对,既如此,又何必如此慌张?”

   杨尚书:“……”

   他张口结舌半天,想指责对方“还不是你最开始说什么全家流放吓唬人”,可话到嘴边,又讪讪地咽下,小声咕哝:“那谁知道廷举司那帮活阎王这就开始抓人了……再说了,你不着急?你要是真不着急,为什么也陪我坐在这等消息!”

   温夫人依旧形容端庄,眼皮都不多抬一下:“我是在等我娘家的消息,刚才不是有温家的下人来问二郎的去向么?他今日迟迟没有回家,音讯全无,难道我这个做姑母的不该担心?”

   杨尚书又被噎了一记,总算不说话了。

   温夫人这才用余光往自己的丈夫身上瞥了一眼,唇角微微泛起冷笑。结缡三十载,她一年比一年清醒,一日比一日更加真切地看清丈夫藏在那张“温润”“好学”外皮之下的,不堪造就、令人作呕的愚蠢和懦弱。

   “一个只会耍小聪明的废物!”她默默地想,“相隔三十年,同样都是钦点的探花,竟是云泥之别 ……”

   忽然间,外面灯影晃动,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杨尚书猛地坐直了身子:“廷举……不,是不是晋王世子来了?”

   进来的是温夫人的陪嫁丫鬟,如今已是府中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了,对着杨尚书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老爷多虑了。”

   杨尚书:“……”

   什么叫多虑?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说话都一样不中听!

   管事娘子已经快步走到温夫人身旁,垂头小声道:“夫人,大少爷传信回来了。他跟着舅老爷他们一起去城外寻人,但还没有发现,说是想从家里调些人手过去帮忙。”

   “帮什么忙!自家还乱成一团呢,哪来的人手去帮别人!”温夫人还没说话,杨尚书已怒气冲冲地一拂袖,愤愤道,“胳膊肘往外拐的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姓温的才是他亲爹呢!”

   若是平日里,他绝不敢如此说话,毕竟他能坐上这礼部尚书的位置,中间没少仰赖温家出力运作。可到了此时,一想到自己已不经意地卷入了刺驾这种要命的大事里面,便再也顾不得其他小节了,连带着脾气也比寻常暴躁了许多。

   温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片刻后,收回目光:“带足人手,去吧。”

   管事娘子低头:“是,夫人。”

   杨尚书大怒,抬手指着管事娘子:“你是我杨家的奴婢!我还没让你——”

   话没说完,旁边温夫人的声音忽然凉飕飕地响起来:“尚书大人留着那么多人在家里,是打算壮胆,还是打算待会儿给晋王世子一个下马威?”

   杨尚书脸色陡然涨红:“你!”

   他恼羞成怒之际,管事娘子已经又行了个礼,目不斜视地出了门。

   又过了没多久,外面再次响起通报声。

   这一次来访的,真的是周蕴了。

   双方上一次见面仅仅是在一个多时辰之前,但在杨尚书看来,这一个多时辰却仿佛有半辈子那么长,长到中间可能发生无数种令人不愿去设想的变化。

   他几乎是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不自觉地开始整理衣冠,在人影刚从院外回廊一角出现时,便立刻亲自迎了上去。

   温夫人最初没有动,目光沉沉地望着丈夫堪称仓皇狼狈的背影,心中冷笑。

   虽然对方是备受圣宠的亲王世子,可自家这边也是朝廷位高权重的一部尚书,但凡稍微有点矜持,又何至于露出如此不堪之态!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了闭眼,而后也跟着起身,扶着婢女的手慢慢跟了上去。

   外面的景象很平和。

   正如温夫人之前所料,在杨尚书主动去低头认错之后,就算晋王世子再年轻气盛,也不至于紧抓着这点失察之罪不放。

   何况……那位年轻的世子这么多年来都是一副温和从容的模样,好像从不知道什么叫做咄咄逼人似的。

   那是个聪明人,至少比她的丈夫聪明得多,知道权衡利弊,也懂得通览大局。

   而在景宁帝昏睡不醒的这个节骨眼上,最要紧的大局,便是安稳不起风浪。

   神游之际,外边几人已经寒暄完毕,向厅堂这边走了过来。

   温夫人收起思绪出门相迎。

   她作势要对周蕴行礼,未及动作,周蕴已先一步虚拦住了,温声笑道:“平日里我多受贵妃照拂,夫人也算是我的长辈,我又岂敢受夫人的礼。”

   温夫人也笑了:“贵妃常提起世子,说您聪慧温厚,能为陛下分忧。”

   杨尚书连忙也陪笑,脸色却有些难看。

   贵妃,又是贵妃,又是温家……所有人在乎的都只有温家!仿佛他这个礼部尚书只是他们温家裤腰带上挂着的什么不起眼的装饰一样!

   他不自觉地慢了几步,捻须对着正好走到跟前的叶持笑道:“你师母说得没错,世子乃是人中龙凤,又出身高贵,你能跟着他做事,我这个做老师的,便不必再像当初一样替你担心了。”

   叶持默然片刻:“是。”

   ……说得好像半年前他真的担心过似的。

   杨尚书又看了眼旁边的江十一:“这位姑娘便是太后懿旨里提到的江姑娘了?白日里匆匆一面,老夫没有留意,如今看来,倒没有想象中那么张扬,反而像是个温柔知礼的。”

   江十一:??

   她确实没在尚书府里上蹿下跳,但也就仅仅如此而已,这位老尚书认定的温柔知礼,未免门槛也太低了一点吧?

   随即,她一抬眼瞅见了斜前方温夫人嘴角一闪而过的讥诮笑容,心中顿时明白了。

   夫妻俩打擂台的事情居然也能拿到外人面前含沙射影地说上一通,杨尚书似乎是真糊涂啊……

   她心中便不由暗暗生疑。

   这样一个糊涂蛋,今天白天的时候是怎么能装模作样,不露破绽的?帮他拿主意、避过审视,又在更早的时候撺掇他隐瞒悬济堂火灾中异常的人,到底是谁?

   众人在厅中依序落座。

   周蕴结束了闲话,言归正传,终于说到了他们这次去而复返的真正目的。

   “廷举司手脚麻利,已经查到了贵府于姨娘乳母家中,只不过,不知为何,那位本该正在家中养病的乳母竟然去向不明,”他声音短暂地顿了顿,倏然冷了下去,“据邻人所言,那处院子已经有近两个月无人居住了!”

   近两个月,差不多正好是从悬济堂失火到现在。

   周蕴冷冷道:“杨尚书言之凿凿说贵府的那名仆妇在家养病,却不知究竟养到了哪里去了?”

   杨尚书悚然而惊:“我,我……老臣……”

   之前还只是猜测尚书府里的下人可能与那名诈死的吴大夫有关联,而如今这莫名其妙的如同畏罪潜逃一般的失踪,简直是摆明了其中必定有古怪,这让人如何不担心引火上身。

   杨尚书本就忧心忡忡,生怕出一点变故,如今发现噩梦成真,脑中几乎是一片空白,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旁边悠悠地响起一声叹息。

   温夫人轻轻击掌,声音不高不低,对外面吩咐:“把人带上来吧。”

   话音刚落,早有准备的两名尚书府家仆便出现在门口,一左一右地抓着个年轻女人的胳膊,把她拖进了屋子。

   两人毫无怜惜之意地将那惊慌的美貌女子往地上一扔,行礼过后便齐齐退下。

   温夫人微笑道:“这就是于姨娘了。”

   说着,打开了手边的小木匣,从中取出一份契书:“于汀兰,自称是家道中落的秀才女儿,父母双亡,与乳母来京投奔亲戚不成,险些流落街头,被我家老爷好心收留,纳为妾室,到如今,已是第四个年头了。”

   周蕴接过文书,快速扫了一眼,上面于姨娘的年纪籍贯等都与温夫人所言一致,正要说话,温夫人又笑道:“还有这个,是从于姨娘房中搜出来的,她乳母刘氏的卖身契。”

   周蕴:“……”

   一切都尽在他人掌握之中的感觉让他心中有些微妙。

   而就在这时,一直不吭声的叶持忽然抬头看了过来:“于姨娘四年前进京。若我没记错,悬济堂的吴大夫,应当也是在那里行医四年左右。”

   温夫人平静的面容上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并非惊讶,而更像是某种欣慰的笑意。

   “人和人,果然一点也不一样。”她再次想道。

  

继续阅读:99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江珑幻戏录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