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蕴再次造访杨尚书府邸之后,廷举司的人也紧随而来。
温夫人依旧毫不意外,像是根本没有看到自家吓得腿软的丈夫一样,以当家主母的姿态端庄而从容地接待了来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哭得梨花带雨连连喊冤的于姨娘扔给了那群活阎王。
周蕴笑着起身:“夫人受惊了,都是晚辈的不是,改日晚辈必定亲自奉上赔礼。”
他这会儿又恢复了谦逊有礼的风度,好似刚才的冷肃根本不曾存在过。温夫人也十分识趣,并不纠结于他的前后反差,淡淡笑了笑:“不敢。先是梅妃,后是于姨娘主仆,全与敝府有所关联,虽然我夫妻二人对陛下和朝廷忠心可昭日月,但也难逃失察之罪,世子不怪罪我等已是侥天之幸,何敢再奢谈其他。”
周蕴还想说些什么,温夫人摇了摇头,瞥了眼杨尚书,又道:“拙夫如今亦是深感愧悔,既不能修身齐家,又何谈辅佐君王治国安邦,不日便会上表请辞礼部尚书之职……”
杨尚书霍然抬头。
怒意猛地从他瞪大的双眼中喷射出来,仿佛能点燃周遭的桌椅,可这股怒火仅仅维持了一瞬间,在撞上温夫人冰冷的表情时,就立即颓然熄灭了。
廷举司的人已经先一步押送于姨娘离开,待客的厅堂中只剩下了寥寥几个人。温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讥讽,柔声道:“老爷是想鞠躬尽瘁,死在任上么?”
杨尚书:“……”
周蕴干咳一声,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地告辞:“杨尚书,夫人,我还有些要事须得处置。”
温夫人含笑点头:“世子和两位慢走,恕我不远送了。”
她端立在厅中,目送客人离去。良久,待到几人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才回过头,漠然开口:“老爷还不去书房么?对了,别忘了顺便写一份和离文书。”
杨尚书坐在厅堂上首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大梦初醒般突然回过神来,嘴唇抖了抖,抬手指向温夫人:“你……你怎么敢……”
温夫人笑了。
她在杨尚书刚开口时就预料到了他要说什么,但心中却生不出半点触动,目光平静得如同在看一件死物:“老爷当初是翩翩少年,又有探花之才,自然看不上我们温家这种靠着圣宠和裙带才风光一时的暴发户。可惜,妾明知自己嫁与老爷是高攀了,但这些年来为了儿女前程,还是一直不忍心求去,竟然生生拖延到现在。如今,老爷因为心中愤懑,不得不沉溺于其他好女子的温柔乡,险些铸成大错……呵呵,妾自知罪大恶极,哪里还敢继续耽搁老爷呢?”
这回杨尚书连手指也开始哆嗦了。
温夫人善解人意道:“老爷也无需着急。如今虽然没了礼部尚书这个温家用来辱没你的官位,但以你的才干和在朝中的人脉,想要东山再起,又有何难?何况,您如今不过是知天命的年岁,尚能算是正值盛年。妾虽愚钝,也知狄公乃一代名臣,年过六旬方才拜相,姜太公佐明君开周八百年,可七十岁时仍在朝歌屠牛,想来老爷比起此二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妾回温家之后,当日日祝祷,愿老爷留名青史,千秋万载为人敬仰。”
杨尚书已经快背过气去了。
温夫人低首,端庄地敛衽一礼,再抬头时,面上笑意已经不见,淡淡吩咐左右心腹:“去收拾东西,二郎至今不见人影,我回家去看看。”
……
廷举司的牢狱常年阴森不见天日,而其中狱卒的手段,更是令人闻风丧胆。
于姨娘或许很聪明,又或许有这样那样的本事,但她毕竟不是长生道用心培养出来的死士,在廷举司探子的面前,稚嫩软弱得如同倾盆暴雨之下的小花,仅仅用了半个时辰,便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从头到尾地倒了出来。
周蕴坐在狱卒平时歇脚的屋子里,血腥味隐隐地从每一道砖缝里渗出来,又被他面前上好的茶叶清香冲淡。他抿了一口茶,趁着没有外人,低声叹道:“我以为叶兄这样的人,会看不惯廷举司的手段。”
隔着一整条长长的通道,远处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已经平息了下去。叶持脸色有些不好看,却冷笑一声:“世子的意思是,廷举司是来俊臣的推事院,进了廷举司的牢狱便如进了‘例竟门’?”
周蕴:“……”
姓叶的你可管管你那张嘴吧!
叶持一哂:“我确实厌恶刑讯逼供之事,不过世子大可放心,我脾气再差,也不至于蠢到现在去与廷举司的人争执。”
这时,靠在门边的江十一换了个姿势:“有人过来了。”
来的是个年过四旬的男人,样貌普通,略有些显老,像是个不起眼的普通探子。但他刚一进门,周蕴便笑着起身相应:“没想到,纪叔您竟然亲自来审犯人,实在是辛苦了。”
那不起眼的中年男人竟然就是廷举司的指挥使纪柊。
他没穿官府,一身文士打扮,举止也斯文得如同寻常读书人,连道不敢:“分内之事,分内之事,何谈辛苦,世子这么说可就折杀臣了。”
说着,他一招手,后面便有人呈上了签字画押完毕的口供。
他语无波澜道:“于汀兰父母双亡,四年前与乳母一同入京之事没有作伪,只是其中还有些细节。她上京途中,曾经遇到一伙盗匪,财物尽失,还险些被掠走,幸而在最后关头被一群长生道的道士所救,此后为报恩,自愿进了礼部尚书府,成了长生道安插在京城的眼线。”
听到这,屋子里几人对视了一眼。
周蕴沉吟道:“危急关头被人所救,而后就替他们卖命,这未免也太……”
太巧合了。
纪柊笑道:“这样的巧合,臣每个月都要安排好几起。”
他也不再纠缠这个话题,继续道:“长生道安排一名自称吴雍的郎中与于汀兰一同进京。数年来,于汀兰每每借乳母生病求医的借口请吴雍入府,传递消息。这一次吴雍诈死之事,于汀兰也是知道的,而且还提供了乳母在京中的私宅给他藏身。只不过于汀兰并没有想到那把火居然真的会烧死好几个人,这才派乳母以回家养病的名义探听情况。”
可惜,这一探,便是一个多月,不仅没有将消息带回来,甚至连派出去的乳母也不见了踪影。
多半是已经被灭口了……
似乎看出了众人的想法,纪柊笑了笑:“没有证据,还不好说。于汀兰直到现在还坚信她的乳母安然无恙,因为这些日子里,她先后三次受到过乳母托人送入府中的信物和指示,当然了,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后宅女子,或许自以为聪明伶俐,实际上,那点小聪明只配贻笑大方,所以这些供词并不足为信。”
紧接着,他又提到,已经派了亲信依照于汀兰供出的乳母与吴雍的日常习惯和常用暗记去全城搜索了。
这时,江十一忽然开口:“纪大人,我有一个问题。”
纪柊双手拢在袖子里,对她点点头:“江姑娘但说无妨。”
他的态度很和气,像个等待学生提问的教书先生,可江十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仿佛自己正站在一头吃饱喝足、慵懒地趴在树下打瞌睡的老虎面前。
她微微低下头,将上午拜访杨尚书时的经历讲了一遍,最后道:“杨尚书很可能是得了某人的提醒才会刻意避开与我见面,现在看来,那个给他出主意的人不是温夫人,如果于姨娘不够聪明,那也不像是她,所以,尚书府中会不会还有——”
随着她的话语,纪柊微微挑起了眉头。
但话还没说到最后,一个廷举司的探子就快步从外面冲了进来。
“大人,”探子单膝跪地,神色凛然,“刚得到消息,礼部杨尚书酒后失手杀人!”
众人全都一惊。
纪柊立刻问:“杨尚书人呢?”
探子道:“似是受了惊吓,但大体无碍。”
纪柊想了想,又问:“死的是谁?”
探子一低头:“是一年老男子,但尸体已毁容,府中下人一时认不出来,杨尚书又惊吓过度失语,所以现在还不清楚,但属下已让人去细探了。”
纪柊淡淡道:“催一催。”
但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若无意外,死者应该是杨尚书信赖的近仆。”
纪柊动作顿了下,偏过头,面露玩味之色:“叶大人?”
刚刚说话的正是叶持。
面对着纪柊探究的目光,他平静道:“杨尚书突逢变故,应无心会客,府中来往的应当只有下人与借住的幕僚。无法通过衣着判断出死者身份,可见死者穿的应是统一的下人服饰。而尚书府中重要人、事都由温夫人执掌,今夜他夫妻二人反目,杨尚书必然心中暴躁多疑,所以能在他饮酒时近身伺候的下人,只会是他一贯信任之人。”
纪柊默然片刻,视线转向下属探子:“听到了?按这个方向去查。”
探子:“是,大人!”
纪柊抬手,亲自给周蕴续茶,而后在桌边坐了下来,微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叶大人果然是少年俊才。”
他没有故作疑惑地询问为什么不会是杨尚书借酒装疯去杀了个温夫人一派的仆人——若杨尚书有这个本事和胆量,敢去真刀真枪地挑衅温家,现在也不至于被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悠然喝了几口茶之后,纪柊却突然摩挲着杯子笑了起来,又主动提起了温家:“几位莫怪,说起温家,我正好想起了件有趣的事情。”
叶持面色冷凝,周蕴也忍不住蹙眉看向他。
眼下这个捉拿要犯的关键时刻,纪柊未免也太淡定了些,而再一想到这种举重若轻是几十年满手血腥淬炼出来的,便令人不由得心中生寒。
纪柊浑然不觉地笑道:“也是刚得到的消息,温元明的长子今日从书院返家途中,不慎落马摔成了重伤,这会儿刚被找到,送进了城门。也亏得杨杰胆子小,他若真敢杀温元静的心腹,我估摸着,他接下来的下场可就不仅仅是辞官回乡了。”
周蕴一怔。
今晚他们曾听尚书府下人说到过,温夫人一直在等娘家侄儿的消息,却不曾想到此事竟会迎来这样一个结尾……
纪柊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表现不大合对面那位晋王世子的意,笑了笑:“不说这个了。江姑娘刚才问我,杨杰家里会不会还有长生道的人,现在,这答案不就来了么。”
能够随时帮杨尚书出谋划策,必然是他身边的人。而长生道又向来有一旦阴谋败露便立刻自尽的习惯。所以,那个所谓被杨尚书失手杀死的人,恐怕并不是什么真的受害者,而更可能是在背后操纵了这一切的元凶。
念头刚一触及此处,屋子里几人全都意识到了什么。
周蕴霍然起身:“去尚书府!”
得尽快查明那个人的身份,既然他是连于汀兰都不知道的长生道暗线,那么他的住处或许会有更多与长生道有关的隐秘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