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杨尚书面色苍白,呆呆地坐在屋子里,身上酒气浓重,而这些酒气之中又掺杂着一种混合了水与香料的湿漉漉的味道。
有些不安的婢女端着水盆快步走出来,见到迎面过来的几个人,连忙侧身避让在一旁。
叶持停步,忽然问:“这是第几盆了?”
婢女愣了下,低声回答:“第六盆。”
也就是说,自从杨尚书“失手杀人”之后,到现在不过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已经足足洗了六回手。
走在前面的周蕴也回过头来:“看来杨尚书真是吓坏了。”
这也更加佐证了几人之前的看法,杨尚书的胆子是真的不大,除非是醉得完全失去理智,否则不太可能会怒而杀人,而若是烂醉,且不说他还有没有杀人的力气,至少不可能在这短短的半个多时辰里清醒过来。
若非府中还有众人不知道的长生道探子,这桩杀人事件就越来越像是死者自己安排的戏码了。
短暂地见了一面失魂落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杨尚书之后,搜查现场的廷举司探子便走上前来,禀报道:“世子,杨尚书对酒后杀人之事完全没有印象。另外,府中下人只有一人失踪,初步确定死者是杨尚书的乳兄弟王全。”
尸体仍在院中,上面覆盖了一层白布,头胸部已经被鲜血洇透。
叶持过去掀开了白布,一看之下,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当初他们得到的消息是尸体毁容,而此时亲眼看到才知晓,所谓的毁容并非是脸孔在争斗之时被划伤,而是整张脸皮都被揭了下来!
这就更不像是杨尚书这种养尊处优的人能够做出的事情了。
江十一慢慢走到叶持身旁,盯着那张狰狞血红的脸孔看了一会,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叶持没有回头,眉毛却越拧越紧:“我可能猜错了。”
“哦?哪里错了?”
叶持蹲下身,默默翻动尸体旁边一只同样盖着白布的托盘。那里面放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似乎是被撕扯下来,而后又被泄愤般剁碎的人皮。
自己丢了面子,所以要撕别人的脸皮发泄怒火,听起来颇有些歪理,但杨尚书并不是那种疯狂的人。所以,眼前这一幕便更像是在仓促之间设计出的嫁祸伎俩。
又或者……
“如果不是为了嫁祸,”叶持喃喃道,“而是为了脱身呢?”
江十一:“什么脱身?”
叶持摇了摇头,挽起衣袖,低声问道:“王全的体貌特征如何,可有明显标识?”
那团零碎的面皮已经无法复原,他便不再纠结于此,而是直接将尸体身上的白布彻底掀到了一边,抓住了尸体的手掌,借着院子里通明的灯火一点点仔细查看起来。
江十一旁观了片刻,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觉得死的不是王全?”
叶持含糊地“嗯”了声,放下了那只冰冷的手,又开始解死者的衣裳。
这时,廷举司的人也带着一个年近五旬的妇人过来了:“叶大人,这是王全的妻子,对他的特征——”
叶持冷冷打断:“换别人来。”
探子:??
叶持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余光瞥了一眼那个局促又悲痛的妇人。他看不出那些悲痛究竟是真是假,也就索性不去思考这些,只平静地说道:“如果死者不是王全,而是被他抛出来当诱饵的,那么他亲人的证词就都不足采信,甚至很可能是与王全串通过后,故意说出来误导别人的。”
探子愣了愣,目光如隼地盯向了那个妇人。
那妇人也吓了一跳,随后便立刻语无伦次地哭着辩解起来,半点也看不出异样。若不是骗人的手段与江十一一样炉火纯青,便是当真不知道整件事背后的猫腻。
但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去费心分辨她究竟是哪一种。廷举司的人将她押到一旁,很快就又带来了几个年纪各异但都与王全共事过的仆人。
按照这些人的说法,王全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痕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习惯与喜好。
与很多仗着自己与主家关系密切偷奸耍滑的管事不同,杨尚书的这个乳兄弟简直像是“规矩”两个字上面长了个人,异常沉稳,也同样异常乏味,甚至到了刻板的地步,就连吃完饭的时候,两根筷子都要整整齐齐地摆在碗边上,绝不能有半点参差。
江十一不禁摸了摸下巴,评价道:“越听越觉得这人有古怪。”
她左右看看,又想起了并没有与他们一起过来的廷举司指挥使纪柊,那也是个差不多的人,看起来低调普通得要命,不主动表现自己的时候甚至连存在感都没有多少,可实际上,这种沉稳的表皮下面,蒙着的几乎全都是邪门。
叶持站起身来,慢慢地沉吟道:“看死者体态匀称,皮肤略显松弛,应当在五十岁左右,但肌理细致,手脚上也没有劳作生出的茧子,生前境况应当好于尚书府普通仆婢……”
这会儿周蕴也听完了禀报,一走近便听到叶持的话,不由道:“这岂不正好符合王全的特征,叶兄还有何疑虑?”
叶持摇头:“再找几个管事过来。”
很快,又有几名管事模样的人被带了过来。
叶持从几人身前走过,每经过一人,便仔细看看他们的手背与指头。
周蕴愈发莫名其妙了:“叶兄看出什么了?”
叶持沉默片刻,低声道:“冻疮。”
“冻疮?”
“没错,只有死者手背上生有冻疮。”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周蕴正想要询问,尸体旁边江十一突然“呀”了一声,不等别人来问,她随手抓住一个管事:“你们每个月能分到多少炭火?”
府中管事有些在外面置下了宅子,但当差时仍免不了时常住在主家,而像是王全这样尽忠职守的,更是恨不得长在尚书府里,过冬时,自然要从府里领炭火。
江十一听到答案,飞快地算了一下:“果然!”
叶持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也从这个数字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请世子下令,全城捉拿王全,同时搜捕其家,暂时扣押他家中所有亲眷!”
下令倒是不难,可这命令未免也太让人难以理解了。
周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压下错愕之情将任务吩咐下去,随后立即就问道:“王全没死的话,这又是谁?”
叶持抿了抿嘴唇,似乎因为自己最初的判断失误而有些懊恼:“吴雍。”
“吴雍?”周蕴一怔,“就是那个吴大夫?!”
叶持找了个人带路去王全在尚书府里所住的屋子,边走便闷声道:“我之前的猜测有错,但也没有完全错误,长生道在尚书府的另一名眼线确实是王全。只不过,他在发现今日事情进展不顺、自己可能暴露之后,并没有设计借杨尚书之手自杀掩埋真相,而是找了一个替死鬼。”
周蕴不自觉地回头,像是想要回望远处发生凶案的院落:“你说的替死鬼就是吴雍?”
叶持颔首:“那张被割下的面皮是第一个破绽。毁容往往意味着隐藏身份,一个已经决定以死来避免牵连到长生道的人,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做这种事情?”
这么说倒也没错,只是……
周蕴想了想,提出异议:“但也可能是杨尚书真的疯了,毕竟刚才廷举司的人刚刚向我禀报,从王全家中发现了不少温夫人赐下的金银。痛失权位,心腹又恰好背叛,足以令一个懦弱之人暴怒,进而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叶兄有此猜想,莫非是还发现了别的破绽?”
叶持:“死者手上有冻疮。”
又说到冻疮了。
周蕴这一回没有将此事含混过去,正色道:“愿闻其详。”
叶持没急着回答,推开王全住处的房门之后,先转向跟来的廷举司几人说道:“寻找第二个人存在的迹象。”
而后,不管其他人对这个命令的惊诧,开口解释:“尚书府中仆婢手上全都全都完好无损,管事更是如此,证明尚书府下发的取暖炭火和日常穿着都足够冬日保暖,而按照众人所言,王全行为习惯都没有特殊之处,作杨尚书乳兄,正常来说,他手上绝不会出现如此明显的冻疮。”
何况死者通身保养得宜,没有丝毫长年操劳的痕迹,却唯独在手背上生有明显的冻疮,这意味着,死者是在近期内突然生活在了寒冷之处。
在这尚书府中,什么样的人会同时满足这两种条件呢?
唯一的答案是——见不得光的人。
只有这种人,才会乍然离开舒适之处,藏身于寒冷的空屋,连点燃火盆取暖都不敢,生怕屋子透出烟气引人察觉。
而最近这段时间里,与王全年纪相仿,又见不得光的人,正好就有一个吴雍。
周蕴若有所思:“所以,吴雍并没有投奔于汀兰的乳母,而是仗着灯下黑,直接藏到了尚书府中?”
叶持道:“也可能是杀害前去质问他的乳母之后,不得不逃窜至此请求王全收留。”
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天道好轮回!
片刻后,廷举司的几个人从门内出来,摇了摇头。
江十一也跟在他们后面,她虽然不是衙门中人,但长年累月表演幻术戏法养成的眼光却极为敏锐而独到:“屋子里只有一个人居住的迹象,但吴雍确实是王全收留的。”
这话一出,廷举司几人都面露诧异,不知江十一是怎么发现他们都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线索的。
江十一笑道:“屋子里衣裳很多,冬天的厚衣裳就有十几件,与腰带配饰都搭配得很考究,能看出王全是个爱好整洁体面的人。但相比而言,冬鞋却只有两双,一双深色,一双浅色。
“这也意味着,无论王全此时正在穿的鞋是深色还是浅色,都有一种颜色的鞋子在弄脏了之后没有能够立即备用替换的。对一个讲究服饰搭配又刻板至极的人来说,这种情况即便不会让他当场发疯,至少也足以令他难受得食不下咽了。”
叶持狐疑地看着她,满脸都写着“你怕不是在唬我”。
江十一笑得更厉害了,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叶大人哪,你可真是好养活。”又问周蕴:“世子,若是你穿了一身不搭配的衣裳鞋子出去见人,会有何感觉?”
周蕴:“……”
他没有回答,但一言难尽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叶持只得承认,这是女人和有钱有闲的人才会关注的细节。
江十一又笑着抛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不谈这个,叶大人,你可还记得死者脚下鞋子的鞋底磨损情况?”
说回擅长的领域,叶持不由松了口气:“双侧皆有磨损,脚跟处相对脚掌更明显,其中以脚跟内外两侧尤为严重。”
江十一眨眨眼,笑道:“屋子里的两双鞋与你所说的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脚跟处只有内侧能看出磨损。”
叶持立即反应过来:“外侧磨损是吴雍穿着造成的!所以,吴雍并不是死前刚刚换上王全的衣裳,他近日的衣着全要依赖对方的接济!”
这也就意味着,近一两个月以来,他必定一直藏身在这座尚书府中。
而且,既然不在王全的屋子里,那么他应当有很多独处的时间……
周蕴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即吩咐下去:“把所有空屋全都搜查一遍!发现任何线索立即回来禀报!”
说完,不自觉地攥了攥双手,补充道:“着重搜查他有没有特别的遗留之物,里面或许会有与解药相关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