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两刻过后,吴雍藏身的地方就被找到了。
那地方并不算偏僻,甚至距离杨尚书“醉酒杀人”的那处院落非常近,是花园小湖边上存放舟楫的仓房,夏日里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有人检视或取用船只,只因如今是冬日的缘故,才连月无人进去查看。
仓房中很干净。
王全在杀人嫁祸之前,应当很谨慎地清理过了仓房中有人生活留下的痕迹,但正因如此,原本应该存在的灰尘也随之被清除掉了,反而留下了线索。
除此之外,也不知吴雍临死前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库房之中有几艘小舟细微地偏离了原本的所在,有种歪歪扭扭的别扭感,像是扭打碰撞所致。
叶持走进仓房的时候,廷举司的人正好将那些倒扣存放的小船全都翻了过来。
不多时,有人叫了一声,似乎发现了什么。
几人立刻过去,只见一小片用来包裹点心的油纸条被夹在了船下极为隐蔽的木缝里,还没被人动过,但迎着光亮,仍能看出上面隐隐透出暗红色用血写就的字迹。
叶持亲手取出纸条,看了一眼,递给周蕴,又出门观察了一下仓房外面眼熟的小路:“字条很可能就是今天留下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变黑。吴雍应该是偷窥到了咱们早上的到访,预感到事态可能有变,所以留下这东西有备无患。”
周蕴点了点头,看向字条上的内容,但视线刚一触及那些字,目光便是一凝。
字条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血字——王全乃长生道逆贼!
这可真是死了都不让仇家好过!
周蕴抿唇环视室内:“没有其他线索了?”
廷举司几人全都垂下头,惭愧地沉默下来。
“江姑娘,劳烦你再去看一看有没有解药的线索。”周蕴又道。
可惜江十一也不能当场变个戏法无中生有,屋子里确实找不到任何能救景宁帝一命的解药方子。
但就在所有人都忍不住开始失望的时候,她却又喃喃自语:“不太对劲……”
周蕴站住脚,精神微振:“哪里不对?”
叶持也奇怪地看了过来。
“哪里都不对,”江十一思索了一下,“如今看来,吴雍很是老奸巨猾,他没有逃走,并非因为天真轻信,而是因为他知道逃不掉,所以只能赌朝廷不会查到这里来,尚书府的长生道眼线不会暴露,王全也不会对他下手。但是,既然风声越来越紧,他这种亡命徒,难道就真的甘心这样坐等着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当然不可能。这张指证王全、进而可能影响长生道整体布局的字条的存在,就已经说明了吴雍与寻常的死士不同,绝不是个为了长生道的目的甘于牺牲自己的“殉道者”。
可既然连长生道都丝毫不在乎了,那他又怎么会只留下这么一点东西?
江十一慢慢地梳理着思路,将自己代入到吴雍的立场上去揣摩他的心态:“目无法纪纲常,敢参与刺驾,为了诈死脱身,可以毫不犹豫地放火杀害无辜,发现自己有危险,就立刻不顾信奉了多年的长生道的大局,留下证据,将背叛自己的同伴拖下水陪葬……”
渐渐地,一个极端自私,内心里从不忠于任何人和事,绝不会为了任何外物损害自己利益的人的形象,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周蕴忽然道:“他会怨恨所有人。”
江十一点了点头:“不错,他一定会报复他所知道的所有人。”
越是自私自利的人,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就越会怨恨周遭的一切,关系越密切,怨恨也就越深,仿佛自己落得如此不堪下场,全都是因为别人的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几句,叶持在旁边默默听着,也因此渐渐生出了一个念头。
“把纸条给我。”他又仔细看了看纸条边缘撕开的参差毛边,发现了一点新的东西,蹙眉道,“吴雍应该是把大块油纸撕开,留下了很多这样的字条。不过仓房中清扫痕迹明显,那些字条多半已经被王全发现销毁了。”
而那些被销毁的字条里,恐怕不止指证了王全,也同样包括了吴雍所知晓的京中其他长生道眼线。
“可惜了……”屋子里,不知是谁低低说了一句。
江十一突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可惜的?咱们没看见那些字条不要紧——”
叶持蓦地开口打断道:“让盯着乔柏的人动手!王全可能逃到了那里!”
江十一说得对,他们没看过那些字条,但王全却肯定看过。
于汀兰对王全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也就说明长生道外围之人并不知晓京中都有哪些同伙,既然如此,很可能王全也是通过那些字条才第一次发现原来乔柏也是刺杀景宁帝的同谋。在这样的情况下,比起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随便找地方躲藏,对他而言,去寻找“同伴”才是更好的选择!
停顿片刻,叶持又说道:“若抓到了人,务必立刻分开审问。王全看过了吴雍留下的字条,乔柏很可能就是给金簪淬毒之人,他们的供词至关重要!”
……
两日后,腊月初三,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明亮得眩目,寒风平息,碎雪从树梢上簌簌而落,就连沉闷了许多天的鸟雀都扯开嗓子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
宫中也终于传出了个好消息。
景宁帝在昏迷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苏醒了。
一时间,无论是擅长写青词的或是对仙丹灵药敬谢不敏的朝臣,全都喜气洋洋得像是刚被发了压岁钱的童子,哪怕是暗地里巴不得景宁帝驾鹤西游的几位老臣,表面上也都是一副上苍庇佑感激涕零的模样。
唯一没有什么喜气的地方,是慈庆宫。
叶持几人比绝大部分朝臣更早知道景宁帝状况的好转,但他们并没有参与外面剖白忠心的闹剧,而是一大早就被邵太后召入了慈庆宫中。
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邵太后才从外面回来。
她的面容依旧温和慈祥,神色间却看不出什么笑意,落座之后,随意摆了摆手,让心腹出门守着,自己端起一杯热茶,神游天外似的品了起来。
“皇帝没有看起来那么好,”她忽然开口,“太医说,他这次中毒已经伤了根本,虽然审出了解药方子,但也是下了猛药才救回来的,估摸着,也就这一年半载了吧。”
周蕴一个激灵。
这是他们能随便听的事情吗?!
他连忙低头:“陛下身为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必能逢凶化吉……”
“呵。”
邵太后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那些场面话,咱们祖孙之间就不必说了。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等外面那些人清醒过来,恐怕才是朝廷最混乱的时候。”
她顿了顿,缓缓道:“阿蕴,你可得稳住了。”
周蕴先是一怔,随即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邵太后却不再看他了,又对叶持微笑道:“你很好,果然名副其实,若能一直如此,朝廷便又得一贤臣。”
这话中也似乎有些深意,叶持听不明白,也不想深思,平静回答:“尽忠职守而已,太后谬赞,臣不敢当。”
邵太后又笑了:“忙你们的去吧。”
可就在几人准备退下时,她忽然说:“江姑娘留下,陪我说说话可好?”
江十一自然不可能说不好。
但她留下之后,太后却又什么都没说。
过了小半刻光景,外面进来了个宫中女官模样的人,走到太后身旁小声禀报了几句。
太后仍是原本那副温和的模样,看不出喜怒:“去吧。但既然是求人办事,就拿出求人的样子来,要是做出仗势欺人的事情……”
那女官连忙跪下:“太后陛下放心,叶大人和江姑娘刚为陛下的事出了大力,娘娘知道轻重。”
太后这才点点头,对江十一说道:“贵妃家里出了点事。”
江十一立刻想起之前纪柊透露的消息。
温贵妃的侄子出了事,这两天有风声说人还在昏迷,生死未卜,而且看样子就算醒过来也是个残废了。
但按照廷举司得到的线索,那应当是意外坠马,为何要对她说?
太后微笑道:“温家那个丫头大约是伤心傻了,总觉得她堂哥是被人害成这样的,又不知从哪听说叶卿擅长断案,就吵着要请你们去帮着看看。”
江十一:“……”
她大约能想到那位温姑娘是从哪听说的消息,忍不住想要叹气。
太后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江十一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奈,笑道:“温卿家焦头烂额没空理会那丫头,她就央求她姑母来走我的门路。我不好不给贵妃脸面,只好委屈你过去听听她们怎么说了。不过,我也不白占你的便宜,等会回去时,可以从园子里折几枝刚开的梅花走。”
江十一仔细地分辨着太后话音中的轻重缓急,心里渐渐有了数。
她当然不会愚蠢到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就连太后也对她一见如故、大加纵容。太后此时愿意和和气气地对她什么“门路”与“占便宜”,其实只是在提点他们,朝中权贵从来少不了斗法,而他们,最好别脑子一热去走捷径、攀高枝!
江十一恭敬万分地应下了。
走出殿门,才发现后背已出了一层冷汗。
太后现在算是在给她当年便最为钟爱的小儿子磬王铺路么?
或者真的只是为了减小朝廷即将迎来的立储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