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月二十那天,景宁皇帝在宠妃的床榻上被美人拿着一根金簪扎进了心窝,京城便没有再安稳过。
虽然没有完全戒严,但如今各处城门也早已是许进不许出,不知多少商队与走亲访友的士绅百姓被困在了城中,人心中涌动的惊惶不安随着没完没了的搜查与日俱增,几乎要将这座原本壮丽宏伟的城池闷成一锅快要炸开的沸粥。
眼下还有一个多月便是新年,可城中市井间却丝毫不见喜气,到处都是一片谨小慎微的沉寂。
而就在这看似寻常的一天里,城北的光化门迎来了两名特别的旅人。
那是一对风尘仆仆的年轻男女,男的姿容清瘦俊雅,举手投足间带着股斯文而疏冷的气质,而旁边的姑娘则看着好相处多了,即便在递上文牒时,一双猫儿似的琥珀色的眼睛里也含着三分笑意。
查验身份的兵士看着这笑盈盈的漂亮姑娘,压抑了一个来月的心情难得地松快了些,正要随口问上几句外面的情形,却突然看清了文书上的内容,当即一惊。
“你们,”他顿了下,惊疑不定地打量起面前冷淡寡言的青年,“您是磬州来的……”
这两人自然是已经“死”了好几天的叶持和江十一,自从伪造了坠崖的痕迹之后,两人便日夜兼程,中间耗尽积蓄换了好几次马,才总算在五日之内赶到了京城。
这会儿,想来磬王堪比蜗牛的车队还在距离京城六七百里之外慢腾腾地爬行,没有个十天半月怕是赶不过来。
江十一便毫无负罪感地开始睁眼说瞎话:“我们在赴京途中不慎坠崖,虽然侥幸无碍,却与大队人马走散,沿官路寻找几日无果,便只好先来京城等待。”
那兵士正在迟疑,忽然瞧见远处一行三人骑马走近,连忙神色一肃,飞快地跑上前去行礼,姿态毕恭毕敬,仿佛来的是他亲爹一般。
叶持眉头皱起,轻声道:“是廷举司的人。”
江十一:“廷举司?”
她从前就听说过那地方,却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那里的人。廷举司全称为廷举察事司,虽然向来行事低调不张扬,但其鼎鼎大名,在本朝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论是他们不二的忠心、收集消息的能力,还是审问钦犯的手段,都让他们成为了皇家最好用的一把利刃。
最初的惊讶过后,江十一很快镇定下来。如今景宁帝遇刺之事仍扑朔迷离,廷举司在城中各处巡视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三匹马停在了城门前。
为首的一人接过了兵士手中的文书扫了一眼:“磬州的同知?为何擅离职守无诏入京?”
他的声音并不狰狞可怖,表情也很平静,却无端地让人头皮发紧。
叶持面不改色将刚才江十一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却并没有提及磬王耍赖胁迫他一同进京的事情,而是淡定道:“我在审案断狱上略有心得,磬王听闻行刺陛下的幕后主使尚未落网,以为我在此事上或能有所助益。”
这是路上江十一和他一起敲定的说辞,虽然没有半个字是真的,但就算磬王此时就在当场,也没法揭穿这个谎言,除非他敢大肆宣扬自己根本不在乎皇帝死活,就是闲着没事瞎折腾才随便抓了个朝廷命官进京。
廷举司为首那人目光仍落在文书上,沉吟片刻,终于下了马,颔首道:“原来是先前江珑县的叶大人……年中的那几桩案子我有印象。既然如此,还请叶大人随我等走一趟,等我将此事禀报上去。”
——看来周蕴返京之后已经将事情透露给了一些人。
廷举司本就不受制于外朝,自有专门的渠道可以上达天听。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时辰,两人便得到了宫中的传召。
正要出门,廷举司的人忽然拦住江十一:“这位姑娘就不必跟去了。”话音落下,旁边又有人走了过来,看样子似乎是准备趁着叶持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从江十一口中问出些话来。
叶持心头一动,与江十一对了个眼神。
果然,这群皇家的鹰犬素来谨慎多疑,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不会轻易相信一面之词。
可惜江十一没打算留下。
与之前拼命隐藏在阴影里,生怕被磬王发现不同,这一次她需要尽快让宫中意识到她的存在,只有在足够多的目光注视下,等磬王进京之后,她才不会成为他拿来迁怒泄愤的靶子。
这是她自己的打算,更是叶持所坚持要求的。
所以,江十一只好叹了口气,对廷举司几人一礼,直接揭破了他们的打算:“几位大人若有疑问,待出宫之后,民女必定知无不言,只不过此时还是以追查逆贼为要才好,诸位以为呢?”
那几人明显地一愣。
似乎不相信面前这看起来明艳俏丽的年轻姑娘会对查案有所帮助,一人冷冷审视起江十一来,片刻后,忽然问:“江姑娘是何时开始跟在叶大人身边的?”
江十一如何听不出他话中含义,淡淡反问:“叶大人难道没有在奏章中写明曾得异人相助,才破解了长生道贼人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伎俩?”
廷举司几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为首之人不动声色地盯着江十一,像是要看穿她的破绽,可无论如何,却看出一片坦然。他向身旁下属使了个眼色,说道:“既如此,还请两位稍待片刻。”
那下属已快步出了门,很快就又回来:“请江姑娘一同入宫。”
宫门就在不远处,须臾便至,而宫墙之间的甬道却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廷举司之人将叶持和江十一引到慈庆宫偏殿外,便退了下去,不多时,有个两鬓斑白的内侍请两人入内,进门时还低声提点了一句:“皇后娘娘和晋王世子也在。”
叶持颔首,没有多言。
皇帝遇刺生死难料,储位又长久空悬,仓促间也只能依靠太后与皇后出面应对群臣来稳定人心了。
殿中甚至没有设立屏风珠帘,座上几人的样貌毫无遮拦地展露出来。
中间的太后应当已年近六旬,可此时看起来却不过四十许,神色十分温和。在她身边端坐的便是刘皇后了,与婆母相比,这位景宁帝的发妻要显得更加端庄严肃,纹丝不动地坐在座位上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到神龛里的牌位。
晋王世子周蕴坐在太后另一边,面容比一个月前清减了些,或许是连日劳累所致,但表情很是放松,完全没有拘谨之感,应当平日里就经常往来慈庆宫。
见到江十一和叶持进来行礼,他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喜,虽然并未露出笑容,表情却透出十足的亲近之意,低声对太后道:“这便是孙儿往日提过的叶大人和江姑娘了,孙儿这次能顺利查清贡船案的真相,这两位功不可没。”
江十一眼神微闪,不着痕迹地往上瞄了一眼——面对景宁帝遇刺的大事,太后和皇后似乎都没有什么悲伤之色。
她正在暗自琢磨,邵太后已像是个慈祥的老祖母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周蕴的手背,温声向叶持问道:“我听纪柊说,叶卿与这位姑娘是磬王请来,为他皇兄遇刺的事情调查真相的?”
纪柊是廷举司的指挥使,也相当于就是皇家的眼睛和耳朵,短短的时间里,太后显然已经从他那里得到了从叶持进城之后的一切消息。
叶持正要回答,江十一余光窥见太后的表情,忽然面色一变,抢先开口:“太后恕罪,此言不过托词,事实并非如此。”
所有人都是一怔。
唯有太后仍旧是那副平和的模样,不辨喜怒地问:“这是何意啊?”
江十一道:“磬王的心思,民女不敢妄加揣测,不过当日王爷确实曾说过,若叶大人不肯擅离职守同他一起入京,他便也不走了。”
殿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太后摆摆手,轻描淡写地示意内侍去给两人搬个座位来,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这才像是真话。”
“皇祖母?”周蕴愕然。
太后摇了摇头,按在他手背上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二十多年来,磬王与陛下就从未兄友弟恭过,我刚刚还纳闷呢,他怎会一听说陛下遇刺,便突然明白起孝悌来了。”
说到这里,她将目光转回叶持身上,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已经猜出了他和江十一进京的真实原因。
一直没有出声的皇后忽然道:“母后,那梅妃的事?”
她的声音也和她整个人的气质如出一辙,端庄,中正,平淡,从中听不出任何多余的情绪,既没有急迫,也没有忧伤或者担心,就好像内宫外朝的暗潮涌动也根本不存在,而她只是在询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琐碎小事一样。
太后沉默下来。
这些年里,朝廷上下都默契地不提磬州的事情,可身居高位的人们却都对磬王自暴自弃般的荒唐行径有所耳闻。只怕面前这两人的欺瞒和过错,也同样是拜磬王所赐,这样一来,反倒让人不好深究了。
至于刺杀一事……
她虽然看过了晋王世子呈上的奏章,也大加赞赏,但如今亲眼见到了叶持过于年轻俊秀的模样,不免又生出了些疑虑,有些不确定那些断案如神的名声是实打实的,还是运气与巧合成就的虚名。
周蕴察觉了太后的迟疑,连忙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皇祖母有所不知,当日调查贡船失踪案,叶大人只用了片刻,便找到了所有人近月也未曾察觉的线索,此后对沉船之地的判断,更是令孙儿自愧不如。”
江十一听不清两人交谈的每一个字,却能看出太后神色渐渐松动,不由得松了口气。
终于,太后点了点头,淡淡道:“既然阿蕴都这么说了,那就劳烦叶卿也来参详一下陛下遇刺的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