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州所在虽然不算极北,但随着时间进入十一月,还是飞快地冷了下来,短短几日,到处就都覆满了白雪,漫天风雪之下,车队行进的速度缓慢得令人难以置信。
这个情形,直到向南走了小半个月才终于有所好转。
路面上虽然仍旧有积雪,但清晨与傍晚时利刃一般冷冽的寒风却和缓了许多,车队每日赶路的时间也相应地延长了一个多时辰。
叶持带着“丫鬟”窝在车队中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虽然不是磬王最初说的堆放衣裳毛皮的车子,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内里陈设简陋,到处都漏风,点了火盆也暖和不起来,半个月下来,已经冷得人像是冰湖里捞出来的冻鱼,连手脚都几乎感觉不到了。
这一天,阴云后的日头渐渐沉入远山之下,车队开始点起火把,将行进的速度慢下来的时候,叶持正裹紧了衣裳把手放在炭盆上烤火取暖。
外面突然传来了说话声,尖利阴柔中带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无疑是磬王府的哪个太监。
江十一神色微动,把炭盆又往叶持的方向推了推,紧接着便轻巧地将窗口帘子挑开,拿捏着丫鬟的语气,低眉顺眼地问:“请问公公有何吩咐?”
窗外的果然是磬王身边最讨人嫌的那个老太监,白生了副慈眉善目的好模样,气质却比如今的天气还让人难受,刚听见江十一的问话,便立刻拉长了一张老脸,阴阳怪气道:“王爷吩咐,今日天气不错,再多赶路一个时辰。”
车厢里,叶持抬了头,想把火盆直接扣到那老太监脑袋上去。
谁知,这消息居然仍不是最坏的,老太监又道:“王爷还吩咐,既然要多走一段,怕是会错过原本的宿头,所以得派人去前面提前打点一番。”
叶持听出他的意思,顿时黑了脸:“王府没有侍卫了?”
老太监皮笑肉不笑,将手中一张简略的地图一甩:“呵呵,这不是王爷体恤叶大人你在车里憋闷得难受嘛,所以才特意请你亲自去一趟呢。喏,这图上已标好了路线,快请吧。”
见叶持没有下车的打算,他也不急,悠然吩咐左右:“来人哪,叶大人怕是坐得太久,腿脚都麻了,你们还不快去‘扶’他下车?”
叶持:“……”
眼看着几个体格彪悍的侍卫准备上前,江十一赶紧扯扯叶持的袖子,悄声劝说:“别犯拧。”顺手把一堆小零碎物件都收进了自己贴身的包袱里,冲老太监赔笑:“公公别见怪,我家大人怕冷,奴婢给他带上手炉就走。”
老太监斜眼看她:“你就是严知州送给叶同知的那个粗使丫头?叫……叫什么来着?”
江十一低眉顺眼:“奴婢叫阿栗。”
老太监沉吟了片刻,换了种审视的目光:“抬头让咱家看看。”
叶持下车的动作猝然一顿,却被江十一隐蔽地轻踹了一下,这才不情不愿地继续。江十一便好似一无所觉地抬起头来,眼皮仍旧低垂着,战战兢兢地露出了一张勉强能算得上清秀,却肤色蜡黄的畏缩的脸。
老太监甚至没有细看,只扫了一眼就失去了兴趣,又恢复了原本的倨傲语调:“王爷吩咐了,让十里外备些热水,暖暖身子就行,再让四十里外的大丰驿提前备好食宿。叶大人,还请快些动作,莫要误了王爷的事!”
他一招手,便有人牵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匹过来。
依原本的计划,车队慢腾腾抵达前方十里左右的官驿时,夜色也已转浓,正好在那里宿下,而要是按照磬王的要求再多走上三十里,只怕就要拖到深夜了。
叶持就算这些日子脑仁都被颠散了一半,也能觉出这个安排反常——若磬王那么急着去京城见他亲哥的话,早就轻车简从了,也不至于拖着几十车行李慢吞吞地在雪道上装蜗牛装了半个月。
再一打听,得知曹公公刚被磬王唤去,心里就更有了数,便不再无谓地浪费时间,反而尽快打马启程,从车队边上超了过去。
没过多一会,后方车队的声音便渐渐听不见了。
入夜行旅渐稀,前方也是一片空旷寂静,整片荒原之上,似乎就只剩下了叶持和江十一两人一骑。一点摇摇欲坠的微薄灯火挑在马旁,堪堪照亮脚下方寸之地,让人勉强不至于彻底被黑暗吞没。
江十一就着提灯的微光展开地图,前方官道随着河流转弯,紧接着就是官驿所在。
按着磬王的要求知会了驿卒之后,两人便继续向着三十里外的大丰驿继续前行。
走出十几里路,道路两旁的荒原逐渐转变为了山林。
按规矩,官道旁颇隔了一段才容树木生长,可那些老树实在太过高大,树梢积雪如云,就算隔了老远,还是遮挡住了斜斜照向路面的星月辉光,若非时值冬日,地面白雪仍能倒映出些许的光亮,几乎要令人一不小心就走错路。
等两人终于按着地图上的标注找到大丰驿附近的时候,已经戌时过半。
远远已能看到驿站灯火,在黑夜中犹如明星,虽然四周依旧鸦雀不闻,但灯火本就能够让人心情放松下来,叶持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便要催马继续向前。
但就在此时,他忽然觉得腰上一紧。
江十一将一直提在手里的灯往下压了压,几乎要贴近地面,声音莫名凝重。
“昭离,先等等!你看脚下。”
叶持一愣。
他因为控马的缘故,一路上关注的都是前方,无暇去看脚下路面情状,此时听见这话,才不解地顺着江十一垂下提灯的方向瞥过去。
地上积雪并没有在往来行旅的踩踏之下彻底夯实,时而能见到疏松之处,上面印刻着纷乱而明显的足迹。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什么不妥么?”他不由问道。
江十一将提灯换到另一只手上,又往另一旁照了照,迟疑片刻才道:“或许是我多心了,但最近这二三里路上,我一直看着地面,却只看到了行人脚印,而没有什么车马留下的痕迹,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有些不安。”
叶持愕然:“什么?官道怎会没有……”
刚说到这里,他神色陡然一凛,脱口道:“把灯吹了!”
江十一没问缘由,立即熄了灯,这才小声开口:“怎么了?”
叶持:“把地图给我。”
黑灯瞎火,根本看不清图上字迹,叶持刚拿到地图就察觉了这一点,又将它折了折收进了怀里,轻声说:“我记得来路上看到过村落的灯光,先去那边。”
江十一听出了他声音中微微紧绷的意味:“不去驿站?那里不对劲?”
叶持没回答,小心翼翼地调转马头,沿着来路一口气走了快一里地,周身绷着的力道才蓦地一松,长长舒出一口气:“江姑娘,你怕是又救了我一命。”
江十一:“……”
叶持正要解释,不远处突然冒出来一簇火光。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叶持的手紧紧攥着缰绳,只等发现不对便立刻催马奔逃。
但那火光之下的人的模样却立刻就又让两人放下心来。
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农,肩挑扁担,两边的筐里各坐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正伸长了手去抓老农的衣角,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而老农则面带笑容地回应着两个孩子,应当只是附近晚归的村人。
见到路上骑马的两人,那老农也是一愣。
“哦哟,这么晚了,两位咋还愣在路上呢?是不是迷路了?”
叶持下了马,对老农一揖,还没开口,老农就睁大了眼睛,面露赞叹:“嗬,好俊的后生,这打扮……莫不是个秀才老爷?还有马上这位姑娘,你们别怕,跟我回家去住一晚上,明天一早我保准把你俩平平稳稳送到官道上去!”
江十一下马的动作僵住。
“请问老丈,这不是官道么?”
老农憨厚一笑:“原来是,可从两个月前就不是啦。”他摸了摸小孙女的后脑勺,神色略微黯淡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过来:“今年秋天雨大,前面山塌了一块,把路都给砸坏了。衙门里来人看了,说不好修,也不知怎么着,后来索性就把这段路给废了,从旁边又开了一条新路,还从我们村子里征发了好些人去修路,闹得今年收粮食的人手都差点不够……”
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哎呀,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和你们说这个干啥!大冷天的,你们赶紧跟我回家暖和暖和!”
江十一和叶持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问:“那原本的大丰驿呢?”
老农愣了下:“啊,你们说前面的官驿呀!早就挪了,搬到新路边上去了。”
叶持脸色明显地难看起来:“老丈,那原本的驿站呢?现在又是什么用途?”
“原来那个?”老农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热心地回答,“谁晓得哩,我听村长说,是卖给一家什么作坊了。你说怪不怪,这旧道都堵死了,谁家钱多没处花,偏要在这地方开作坊!”
说完,又忍不住问:“秀才老爷,姑娘,你俩问这个做啥啊?是要到驿站找人?”
叶持一时没回过神来,刚刚那间灯火通明的院落外面,驿站的标识清晰得令人不容错认,无论是谁都不会以为那里已经被废弃。若是江十一没有细心地留意到路上只有附近村人的脚印,却已经很久没有车马经过了的话,他们恐怕下一刻就会一无所觉地直接闯进那间假驿站,而在里面等着他们的……
会是磬王府提前埋伏的侍卫,还是随便什么收钱买命的山匪……
又或者,是长生道?
他心头后怕之余,又蓦地生出一阵愧疚,忍不住默默握住了江十一的手。
江十一瞥他一眼,面上神情好似有些无奈,却仍在不动声色地和老农闲聊:“嗐,老丈别提了,我们是和人约好了今日到大丰驿碰头,没想到越急越出错,竟然走岔了路,还好遇上您指点……”
等到用胡编的理由劝老农离开了,她立刻沉下脸,认真地问:“昭离,怎么办?”
叶持与她交握的手一点点攥紧,嘴角抿得平直如线,似乎内心正在挣扎。
终于,他沉声道:“去真正的大丰驿!”
江十一:“也好,不过以后更要小心,磬王一计不成,恐怕……”
还没说完,叶持便冷笑一声:“他做梦吧!”
他转过头,漆黑的眸子泛着幽幽冷光:“按刚才那位老丈说的,新的官道边上也有一段断崖。磬王既然想让我死,那我又何妨死给他看!只不过究竟怎么死,便不由他说了算了!”
江十一:“……”
……
亥末时刻,长蛇般缓慢游走在官道上的车队终于抵达了等候贵客已久的大丰驿。
见到恭敬迎接出来的人们,磬王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你们知道王爷要来的消息了?”旁边的老太监立刻替他询问。
驿丞连忙作答。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曾有一男一女来通知过此事。
“然后呢?”老太监连忙追问,“他们人呢?”
那两人竟然如此好运,拿着错误的地图还找到了正确的路?
可算算时间,他们如果没在驿站等着,应该早就折返回到车队里了……
如今到处都不见人,难道是趁机跑了?
这念头一出,无论驿丞再怎么信誓旦旦地保证,确实亲眼看见叶持他们沿着原路返回了,磬王脸色仍旧越来越阴沉。
“去找!”他森然道,“生死不论!”
随着一声令下,这一夜过得十分不平静,无数侍卫在驿站中不停进出,火把光芒几乎要交汇成一条流动的河流。
而就在临近天明的时候,终于有人带来了一个令人不知该惋惜还是安心的消息。
就在距离大丰驿不到三里的地方,毗邻断崖的路边发现了一道马蹄打滑的痕迹,无论是马匹,还是上面的人,恐怕都已经跌落山崖,坠入了下方幽深的峡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