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听到了。”
报信的男人离开之后，叶持又发了一会呆，而后偏过头看向被屏风遮挡的内室。
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里面走出来了个人，正是江十一。
她低头看了看叶持手中快被揪秃了毛的旧笔，抬手覆在他手背上，细长的手指顺着他的指缝之间插进去，然后慢慢握住。
“我觉得他说得没错，”她也不太愉快，却没有叶持这般沮丧，淡淡说道，“我若是磬王，被你坏了那么多次好事，在进京之前是必定要出了这口恶气的。”
叶持蹙眉，好一会，有些怔愣地喃喃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京中使者就要来了，磬王若是行差踏错，难道就不怕么……何况账册还在……”他说到此，又想起了那满目的血色和刺耳的尖叫，还有刚刚听到的孟栩的“自尽”，神色不由一黯：“可惜他们全死了，搭上了这么多条人命，却还是无法确定磬王究竟是不是长生道的主使。”
江十一与他交握的五指收紧了些，叹道：“君子可欺以其方，磬王多半就是认准了你不会也不屑于捏造证据来指证他，所以才会有恃无恐地杀人灭口，来一个死无对证。”
叶持黯然不语。
他何尝不明白江十一说的道理，可明白归明白，若让他就此去罗织罪名、伪造证据……哪怕心中再充满愤怒和憎恨，他也依旧做不到。
毕竟，若连手掌法度之人都将律法视为可以随意搓圆捏扁的玩物，那么私欲与公理的界限又还有谁能来划分？
而当每个人都开始凭借权力索求和随意诠释自己的正义时，那些最无权无势的百姓们该怎么办，他们的活路又在哪里？仅靠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兴之所至的怜悯么？
江十一注视着叶持的侧脸，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出人意料地并没有指责他近乎迂直的坚持，反而微笑起来：“所以我才说刚才那个人的话挺有道理，磬王又不是你这样嘴硬心软的大好人，在他赴京之前肯定要‘报仇’，而如果严更能够在这几天护住你，那么磬王就只好带着你一起进京，路上再找机会了。”
她指尖戳了下叶持的脸，将他的嘴角往上提了提，笑吟吟问：“所以，叶大人，你到底是想和在江珑县的时候一样躲着他，随便他会不会被立为皇储呢，还是……”
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卖个破绽给磬王，跟着他进京，再慢慢寻找他作恶的证据？
叶持沉默地盯着放回桌上的那支旧笔。
其实这一晚上，他一直在试图给京中同窗写信，想要询问如今真实的情势如何，想要嘱托他关注磬王……可每每提笔之时，却又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他不甘心。
就算磬王是未来的储君，那又如何？如果他真的是豢养长生道贼人、杀害了无数无辜之人的罪魁祸首，难道他就可以凭借着高贵的血脉脱罪么？！
而自己呢？明明已经距离真相只剩一步之遥，难道就只能投子认输？
良久，叶持长长吐出一口气，揉碎信纸：“我要进京。”
……
几日后，朝廷使者抵达磬州城。
来的是个熟人，皇帝身边的心腹大太监曹三元。
上一次来的时候，他还笑容可掬地传达着皇帝不知真假的旨意，对叶持好一通盛赞，摆明了要与磬王打擂台。而这一次，他的脸色就难看了许多，态度也谦卑了许多，虽然没有对磬王献媚，但也没有再做出任何可能触怒对方的举动。
至于叶持，他连问都没有问起。
但他不问，磬王却不会忘记。
所以，翌日一早，车队快要出发的时候，曹三元刚走进磬王的寝殿，便听见有人通报，说是已传了叶同知进府。
通传声中，叶持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曹三元简直莫名其妙：“王爷，该准备启程了，还请莫要误了时辰。”
磬王的衣袍一如既往地歪歪斜斜，即便在寒冷的冬日里，仍露出大片的领口皮肤，让人疑心他是不是嗑多了五石散。他歪在坐榻上，端着只细瓷茶杯慢悠悠地把玩着，闻言一嗤：“这不是等人呢嘛，喏，人来了，这就走吧。”
曹三元回头看看面色冷凝的叶持，眼皮一跳：“……王爷？”
磬王：“哦，给这位叶大人安排在……让本王想想，嗯，装布帛衣裳的那辆车里就行。”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叶持：“听说叶同知出身清贫，应该不会嫌弃本王的车吧？”
叶持冷冰冰回视过去：“下官容易晕车，恐怕会吐在王爷的衣裳上。”
磬王噎住。
借着这个机会，曹三元终于插进话来：“王爷，王爷哪，这……没有朝廷旨意，叶大人怎好擅离职守？若王爷有意，不妨入京之后，请动太后陛下懿旨或是催吏部几位大人发一封调令……”
话没说完，磬王已回过神来：“本王偏不！”
这回无言以对的变成曹三元了。
但他没有茫然太久，下一瞬磬王便冷笑道：“反正本王必要带着叶同知一起，他不去，我便也不走了。哼，二十年来，本王那好皇兄不知想了多少个法子不许本王进京，既然如此，这回也就让他继续等着吧！”
说着，打了个哈欠，一甩衣袍，向内室走去，似乎准备去补眠的样子。
曹三元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皇帝这会儿正躺在病榻上，还不知道能不能再睁眼醒过来呢！太后千叮咛万嘱咐，命他一定要在新年外邦朝贺之前把磬王带回京城，他也赌咒发誓答应得好好的，可若是……
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了。
最后犹豫了片刻，曹三元一咬牙：“王爷请留步！此行……一切自然以王爷的意思为主，想来太后……不，想来就算陛下醒过来知道了此事，也不会降罪的！”
磬王挑了挑眉毛。
这话听着是服软，可话里话外又在提醒他，皇帝是遇刺昏迷了，却还没死呢，没准哪天扑棱一下蹦了起来，就用不着他这个备用充场面的玩意了！
磬王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了：“皇兄要是醒了，知道曹公公你这么忠心耿耿，一定老怀大慰啊！行了，去备车吧。”
而就在叶持“意外”地被安排进了进京的随行人员之中，匆匆回去打理行装时，刚出磬王府的大门，曹三元便不知从何处追了出来，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他拉到了一边。
“曹公公有事？”
曹三元叹了口气，确定左右无人，才低声抱怨：“叶大人哪，你怎么就得罪了那一位了！唉，这一路上恐怕不太平，你坐的车就安排在咱家后面，方便照应，你自己也记得别乱跑！”
这几句话把叶持说得一怔。
他不由问：“是严大人？”
曹三元：“谁？”
叶持：“……”
不是严更打点的，那这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为何会关照他？莫非是周蕴……不，也不对，周蕴这会儿应该正在回京的路上，未必与曹三元打过照面，更无法提前预料到他会被磬王裹挟进京……
疑虑在心头一闪而过，叶持便听见曹三元若有深意地笑了声：“叶大人，你的事情咱家在京中也听说过几件，陛下或许不在意，但是……”
他没再说下去：“时候不早了，叶大人快去忙吧，千万别误了出发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