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庆而阴森的新房里,“咚咚”声还在继续,时轻时重,似乎棺材里的新娘子还没有放弃出来拜堂的打算。
一个影子无声无息凑近,片刻之后,棺材上的几根长钉纷纷脱落,紧接着,棺盖被从内推开,一只腐烂的手落到了地上。
新娘子钻了出来,长出一口气:“真是熏死我了!”
这鬼新娘顶着一张江十一的脸,掩鼻跳出棺材,抖了抖身上的衣裳,像是要把周身沾染的腐臭味抖掉似的,回头指向棺中一角对方的烂猪肉:“钱捕头,这里就麻烦你收拾了,快些复原,小心他又转回来。”
一旁的黑影正是蒙着头脸的钱厉,即便只露了一双眼睛,仍能看出他此时的复杂心情:“……好。”
说完,他又犹豫了下:“大人这会儿正在……”
江十一摆摆手:“我知道他在哪。”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上锁的院子大门溜了出去。
除了那扇上了锁的大门以外,这院子就只有后门还能走人,门外连着一条狭窄的甬路,头顶高挂红灯笼,脚下撒满白纸钱,力求让参加这场“冥婚”的人们生出宾至如归之感。
当然,或许新郎官会有些其他看法也说不定。
而此时,那位赶鸭子上架的新郎官董千里已经一口气跑到了甬路尽头。
他不算是个胆小的人,但这突如其来的阵仗还是让他有些吃不消,一路上的诡异景象和背后追来的幽幽怪声令他根本没有时间思索,那只腐烂的鬼手仿佛还带着臭味在他眼前晃悠,他拼命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扇半开的门。
里面似乎是个挺正常的小院子,除了两盏令他头皮发麻的红灯笼以外,便再没有什么怪异之处了。
董千里扶着膝盖喘了几口气,跨进门中。
依旧一切正常,他心中生出几分希冀,小心翼翼地低喊了声:“有人吗?”
没有回答。
他左右张望片刻,谨慎地朝着亮着灯的屋子里凑了凑。
那应当是一间书房,临窗的位置上摆放着一张桌案,上面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甚至还放着两本蒙尘的旧书,碧绿的灯火就在烛台上静静地燃烧着。
或许是一路上已经看得多了,董千里再见到这种绿色的烛火时,心中几乎已经生不出什么波澜。
他木然地往前走了几步,想要看看桌上的几张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但也不知怎么回事,越是往前走,便越觉得周遭好似哪里不太对劲。
屋子里仍旧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声响,但他就是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东西在他旁边一般。
他四处环顾,心中又渐渐提了起来,这时突然烛光一闪,乍明乍暗之下,他猛地察觉了什么,全身骤然僵住——窗纸上有一个人影!
董千里飞快地冲出屋子:“是谁?!”
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可屋内屋外都没有人,窗纸上的人影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或者说,那真的是“人”影吗?
他来不及细想,突然间,那扇映着黑影的窗子豁然敞开!
院中回荡的夜风立刻卷了进去,将桌上的字纸吹的到处飞舞,有几张甚至被刮到了院子里,董千里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只有墨迹的白纸上面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手印!
还有一个女人的笑脸。
——跑!
霎时间,董千里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
他慌乱地撞开另一侧的院子正门,夺路而逃。
而他刚刚跑远,江十一就从另一侧的墙头翻了过来,肩上还扛着一架梯子。
她把竹梯搭到山墙一侧,小声招呼:“叶昭离,下来吧!”
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响过后,叶持面色古怪,默默地沿着梯子爬了下来,又看了那扇用细丝拉开的窗子一眼,半晌才说:“装神弄鬼,此非君子所为。”
江十一笑吟吟道:“比你阴阳怪气骂人的时候还不君子?”
见把人噎住了,她挑了挑眉,挽起嫁衣的袖子,伸手戳戳叶持:“哎,你就说好不好玩吧?”
叶持抿唇,谴责地瞪她。
但片刻之后,却还是没绷住,嘴角十分可疑地抖了下。
他连忙干咳一声,转开话题:“接下来呢?”
这一次外面有两条路可选,一边灯火通明,与最初张灯结彩撒纸钱的夹道差不多,另一边则是隐藏在竹林和小溪之间的花园小路。
无论哪一条路,江十一都已经为新郎官准备了足够多的惊喜。
董千里选择的是幽暗的林间小路。
经过了刚才的种种蹊跷诡谲之后,他实在是一看到灯光就打怵。
若说之前他还对闹鬼一事将信将疑,总怀疑这番经历多半是人为,但在书房那一遭过后,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空荡荡的房间里是怎么就能凭空出现鬼影和血手印,更不知道若非鬼魂作祟,那扇窗子又为何会自己打开。
虽然这些日子衙门已经戳穿了长生观妖言惑众的真面目,可就算他们是假的……
这世上也未必没有真鬼啊!
董千里警惕地在竹林里穿行,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被不知藏在哪里的鬼魂盯上,只有在确定附近溪流的潺潺水声已遮掩住了他的脚步时,才略微感到安心了一点。
也不知走了多久,蓦地,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随风飘了过来。
董千里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肚子里已先发出了“咕噜”一声,他连忙捂住肚腹,茫然片刻之后终于察觉到自己已好几个时辰没吃过东西,此时早已经饥肠辘辘。
那股鲜美的肉香还在不停传来,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只觉腹内愈发难受得如同火烧,甚至连脚下也有些发软。
他不自觉地往香气传来的方向慢慢走过去。
那里果然是庖厨。
灶下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猛火咕嘟咕嘟地炖煮着锅中的什么东西,诱人的香气比溪边更加浓烈了几倍,最重要的是,灶中的火居然是正常的颜色。
这个细节给了董千里一丝莫名的信心和更多的好奇,让他又壮着胆子靠近了一点。
他已经能看到炉灶边上准备菜肴的厨子了。
厨子的身材很高大,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生得过于粗壮的原因,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挥舞锅铲的动作简直像是在耍大刀,让人感觉十分别扭。
但在强烈的饥饿感支配下,董千里实在没有心思去注意更多,忍不住再次往前摸索了几步。
而下一个瞬间,他就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
巨大的铁锅盖着厚厚的木盖,而锅盖与铁锅的缝隙里,露出了一缕黑发。
灶膛内的火焰还在燃烧,锅中的香味也依旧诱人,但董千里却猛地干呕一声,捂着嘴僵硬地向后退去。
可惜厨子已经发现了他。
挥舞的锅铲“当”的一声落地,那具高大的身躯一点一点向后转过身来。
董千里拔腿就跑。
刚跑了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古怪的声响。
他知道不该回头,可不知为什么,脑袋却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往后扭去,然后他便骇然看到,灶膛里的火居然蹿了出来,已燎上了厨子的衣角。
仅仅转瞬之间,那高大的厨子就已经被笼罩在了熊熊火光之中,而那团火焰还在向着他的所在飞快地追赶过来!
董千里大叫一声,几乎肝胆俱裂,用尽了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向外冲去。
附近全是竹林与假山,还有九曲十八弯的水流阻隔,深夜中让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他一口气狂奔了许久,也不知道打了多少个转,才终于闻不到那股可怖的肉香了。
他本就又累又饿,这一路逃过来,累得几乎不剩什么力气,却不敢停留,心中比惊弓之鸟还要绝望,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葬身此地。
他麻木地往前走着,脑子里乱成一片,一时害怕被抓回去和女鬼拜堂成亲,一时又惊恐地觉得好似闻到了肉香,浑浑噩噩走了好一会,眼前蓦地又是一亮。
竹林渐渐稀疏,绕过一处假山,隔着丈许宽的小河,能看到对面的夜色已被灯火驱散,廊下挂了一圈灯笼,围绕着庭院中的宴会桌椅。
桌旁影影绰绰地坐满了人……
——不,那些宾客根本不是人,而是用彩纸扎成的纸人!
而那些纸人宾客面前桌上摆放的菜肴,竟然是一个人头,一个纸扎的,还画着喜庆的红脸蛋的死人头。
董千里头皮发麻,越来越强烈的惊悚与恐惧感如同巨浪不停地冲击着他的理智,让他陷入了一种近于恍惚的木然状态。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那些一动不动的“宾客”中间,桌上的夜宴佳肴突然动了一下。
那个梳着高髻,满脸血污的纸人头就在他的注视之下,一点一点地转了过来,对着他倏然睁开了眼睛!
董千里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脑中发出“铮”的一声,好似有一根绷到了极限的弓弦猛地断裂开来。
他木木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已化作了一具空壳。
也就在此时,突然间,一声洪亮的佛号自身后传来。
“南无阿弥陀佛。”
那声音浑厚而坚定,连诡谲阴冷的夜风也无法令其动摇分毫,像是在一瞬间就穿透了层层鬼蜮迷障,传入了听者的心底。
董千里呆了片刻,浑身一软,直接瘫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