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董千里总算恢复过来了大半。
从城南几百年的古刹普渡寺请来的高僧还在念着佛经,虽然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普普通通的经文被他念出来,就自然而然地带有了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另一旁,也跟着熬了一整夜的王老大夫提着药箱,正在收拾刚刚用过的银针。
董千里扶着假山走了几步,感觉腿终于不再软得像面条一样了,但想起这一夜的经历,仍旧心有余悸,忍不住就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这时,从那群花红柳绿的纸人宾客旁边慢慢晃过来了个人。
那身大红嫁衣让董千里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下一刻才反应过来是江十一这冒牌女鬼,声音里不由带上了一丝怨愤:“江姑娘还有何吩咐?”
江十一手里抱着个大盘子,里面的红烧猪蹄色泽红亮,皮软肉糯,鲜香气味扑鼻而来,简直诱人极了。她自己捏着一块啃,还不忘问别人:“四娘的手艺真是不错,董大哥,你不来一块?”
这就是那口闹鬼大锅里炖的东西,董千里只要一想到这个,顿时脸就绿了。
江十一笑笑,既腾不出手,便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是不是特别生气?”
董千里顿了下,抬头瞧见不远处正在低声说话的叶持和钱捕头,蓦地垂下眼:“大人已经说了,这些都是为了还原当年钦差刘大人被吓疯的场景,为了查明真相,总要有人来试,我既然拿着公家的俸禄,需要的我出力的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江十一便又笑了,从大盘子里又拎出了一只猪蹄,边啃边摇头:“你这话说得不老实。这种事,要是搁我身上,我得气得把县衙都掀了。”
董千里:“……”
江十一压低了一点声音:“你别听你们大人的,他这人哪都好,就是那张嘴啊,啧啧,十句话里有八句是在阴阳怪气,剩下两句还一板一眼让人听着就烦。我这么跟你说吧,你看到这锅肉应该就知道了,这事你家四娘是知道的,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她愿意让你来冒这个风险么?”
董千里一怔。
这锅猪蹄扣在锅里时看不出来,但如今仔细分辨,除了味道熟悉以外,确实也能从色形上看出看出是他妻子陈四娘的手艺,可他们夫妻虽然生活清贫,却一向恩爱有加,为何她会……
江十一见他神色犹疑不定,也不再卖关子,笑道:“原因呢有两个。其一,我们承诺过她,不会把刘钦差那些疯言疯语中透露的场景全盘复现出来,而只会挑一些来测试,而且还会提前请好大夫与高僧、及时叫停,以防你真被吓出个好歹来。而其二呢……”
她低头往碗里瞥了一眼,忽然话音一转:“我只问你,四娘已经多久没在家里给你炖过肉沽过酒了?”
“……”
董千里闻言先是一阵错愕,但随即就不由默然。
这话算是问到了他心里,细细想来,上一次吃上好酒好菜是多久之前的事了?距现在是两年,还是三年?
其实他们夫妻原本家境尚可,虽然没有多少余财,但光是靠着他勤勤恳恳做捕快的俸禄,一家人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只可惜随着两个儿子年纪渐长,开蒙读书,家中积蓄便飞快地消耗一空,如今日子不说捉襟见肘也差不了多少,若非如此,陈四娘又何必辛辛苦苦跑来县衙做厨娘补贴家用。
想到此处,董千里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
他也不是个傻子,既然江十一提到这些,想来他们必然是与陈四娘谈好了,用这半晚上的惊吓换上一笔可观的赏钱,往后能让家里的日子好过一点。
若真是如此,那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但他正想说话,江十一却先笑吟吟地问:“衙门胥吏之家出来的举人进士几年也找不出来一个,董大哥,你如今倾家荡产让孩子们读书,就不怕往后血本无归?”
董千里苦笑一声,想清楚因果利弊之后,他心里那点芥蒂便消了大半,实话实话道:“那还能怎么办?这世道,谁的日子不难呢……我还能靠一把子力气抓贼混口饭吃,偏偏我那俩儿子性子软,体格还不如我,我和四娘就想着,要不还是让他们识几个字吧,也不求考什么功名,哪怕以后做个掌柜、账房呢,好歹也能活得体面一点不是?”
这答案并不出乎江十一的意料,但她还是沉默了下,好似有些唏嘘:“能有董大哥和四娘这样的父母,是孩子们的福气。”
随后又笑道:“这次若能为刘钦差与之前几位冤死的大人沉冤昭雪,朝廷应当会有赏赐。叶大人的意思是,到时赐下的赏银他一点不留,全都给你们分了,董大哥你此番受累最多,自然也要拿大头。”
董千里愕然,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他发懵,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给我拿大头?大人他……这、这怎么行!”
江十一笑了笑:“没什么不行的,不这么办,他心里过意不去,你就当拿钱哄他开心了。”
话虽这么说,可好像还是哪里不太对。
而这时,董千里便又听见江十一轻叹了声,几不可闻道:“你别再怪他就好了。”
董千里连忙摆手,哪还有丁点怪罪之意,甚至心底里忍不住觉得如果赏钱这么好拿,他甘愿豁出去,天天晚上都折腾一场才好呢!
正在他赌咒发誓到一半的时候,另外一边的商议已经结束了,叶持手握着一卷誊抄出来的记录了许多零零碎碎疯话的证词,慢慢走了过来。他边翻阅那东西,边说道:“我又核对了柳泉管家提供的宅院图纸,各处布局都与刘凤阁描述的冥婚景象吻合,你的布置也没有问题。”
他说着,快速地看了董千里一眼:“王老大夫也确认了,他昨夜的情况已很危险,若不是元微大师及时插手,后来又佐以针灸,只怕后果堪忧。按照风评,刘凤阁的胆子要更小,如果遇到这种装神弄鬼的景象,有极大可能会被当场吓得心神失守。”
听到这番评价,董千里不禁打了个寒颤,再度生出一股后怕来。
江十一看出了他的不安,笑着摇摇头:“怕什么,我们难道还能真让你吓坏了不成?”她随手往后一指:“按照刘钦差的疯话,那边还布置了好几样呢,就连逃出宅子之后,也有一顶花轿等着。如今我们在这里叫停,并非戏已唱到了最后,只不过是怕你受不住接下来的惊吓而已。”
董千里脸都绿了:“……后面还有?”
江十一笑眯眯地看着他,眼神像是在看一块肥肉。
“哗啦”一声,几张字纸糊到了江十一脑门上,叶持板着脸:“别打鬼主意。”
江十一毫不走心地敷衍:“行行行,都听你的。那我去收拾东西了。”
为了这场大戏,昨天她专程带人从入夜时分布置到子时新郎官进场。也因为亲自监工,她如今已经可以完全确定,在刘钦差抵达当夜就将整个鬼宅布置完毕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困难。
何况此处荒宅周遭多是黄昏打烊的商铺,一到晚上就人迹罕至,当年长生观完全可以派出比昨夜更多的人手来从容安排,最终的阴森景象必然比她仓促设计的更加逼真而可怖。
而董千里瞧见江十一已开始带人收拾各处的晦气物件了,略微犹豫了下,往溪流对面的纸人头处一瞥,只觉心里又砰砰砰地狂跳起来,忍不住跟着她走了几步,低声唤了句:“江姑娘……”
江十一:“怎么了?”
董千里期期艾艾道:“那……那个人、人头……到底是……”
江十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立刻恍然:“我明白了!董大哥不必不好意思,等我给你把里面的机关解释清楚,你便不会害怕了。”
她又招招手,叫叶持一起走到婚宴桌前,笑道:“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和昨夜有什么不同?”
董千里茫然地到处看看,忽然“咦”了声:“怎么好像少了个人?”
桌边确实多出来了个空位,有个纸人宾客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见董千里脸色又开始发白,江十一连忙解释:“那个不是纸糊的,是个真人,只不过身上贴了彩纸装成和其他纸人一样的模样罢了。”她弯下腰,从那处空位对着的桌边摸出一截绳子,塞进董千里手中:“你拉拉看。”
董千里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拽了一下绳索。
随着他的动作,桌子中央盘子里面的人头忽然缓缓地转了过来,原本紧闭的眼睛倏地睁开。
董千里与那漆黑呆板的眼珠子四目相对,登时手一哆嗦,大叫一声:“这是——”
刚叫到一半,叶持便从后面扶住了他。背后温暖而稳定的力道传来,董千里总算勉强稳住了神,心有余悸道:“这……就是江姑娘你说的机关?”
江十一蹲身钻进桌子底下,没一会儿就拆下来了个巴掌大的磁石,递给董千里看:“桌子上下都有细凹槽,能卡住磁石不落,也能让它在槽中活动,而这盘子上的纸人头里也装了铁丝铁片,只要磁石一动,它便也会跟着转动,还有这里也是——”
她单手拎起那只纸人头,一把掀了它的天灵盖:“你看,它的眼皮是活动的,里面也有铁丝,下面有磁石吸着的时候,看上去就是闭着眼睛,但磁石转动挪远之后,它便自己弹上去了,你看着就好像是纸人睁了眼。”
说着,还来来回回拨弄了那两只眼皮好几回。
董千里:“……”
昨夜他差点被这玩意直接吓死过去,可现在把其中的把戏说穿了,再看这破破烂烂露出竹篾骨架的纸人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反倒有点滑稽。
不知不觉,他心里残留的那点恐惧也渐渐淡了下去,又苦笑道:“所以其他的鬼怪也是……比如那些纸上的血手印,还有自己开了的窗户……”
江十一:“哦,那个呀,血手印不过是弄些大黄和碱磨成细粉,纸本来就沾了点水,算好时间,让两种粉末一起被沾湿就行了。至于窗户,其实糊了两层窗纸,中间放了个人形的纸片,用细丝牵着,拉上来就是鬼影子,窗棂上也同样扯了线……”
别的还好,可听她说到此处,叶持的表情突然就微妙了起来,可惜还没等他开口,江十一就已经毫不留情地把他卖了:“不瞒你说,当时在房顶上控制窗子的,就是你们叶大人呢!”
董千里:“……”
叶持:“……”
他上辈子到底是多罪大恶极,才招惹了这么个讨债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