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相处下来，叶持已经总结出了不少经验，比如江十一通常来说只有两种状态，要么是在气他，要么是在准备气他。有时候他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前世欠了人许多钱，才会在这辈子被追来讨债。
好在江十一这次也知道自己作了个大死，平日里漫不经心的神气尽数收敛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跟在叶持身后，无论后方捕快们发出如何惊诧或怀疑的窃窃私语声，她都只当没听见，乖巧得像是被鬼附了身。
直到回了衙门，她才拽了拽叶持的袖子：“叶大人？”
叶持抽出衣袖，板着脸不理她。
江十一又换了个方向拽他：“叶大人，别气啦，我不大会哄人，要不再给你变个戏法看看？”
叶持差点就一口老血吐出来，冷笑道：“还有什么戏法比得上今晚的大变活人？”
江十一：“……哦。”
叶持气得头直发晕，忍了又忍，勉强深吸一口气：“罢了，你先回去休息，让我想想该怎么处置此事。”
江十一也跟着叹气，但只走了几步就又折了回来，突然伸出手，戳了戳叶持的脸：“好啦，叶昭离，你不要为难了，大不了把我扔进牢里关几天呗，反正我皮糙肉厚，也不怕这个。”
“你！”
叶持气急转身，而随着这个动作，江十一抵在他脸颊上的指尖恰好轻轻擦过了他的嘴唇，他当即一呆，脸色“腾”地涨红起来。
脑筋卡了好半天，他的理智才一点点回笼，干巴巴地说：“你可知行窃盗之事，即便未得财物，也要受笞……”
江十一笑了声，收回手：“可我并没有盗窃呀。”
叶持愈发头疼了：“好，就算你不是为了盗窃，凡夜晚无故入人家者，也依旧要受重罚！你该庆幸之前那几家主人没有抓住你，否则就算当场把你打杀了也是你……”
“活该”两个字已到了嘴边，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不仅说不出，光是想一想那个场景，他便忍不住感觉到了一阵彻骨的恐惧。
江十一仿佛察觉到了他的不安，语气终于正经起来：“我知道的，所以我也并没有偷偷闯进任何一家……咳，今晚除外。”
见叶持不信，她绕到他前面，抓住他一只手：“没骗你，其他那几家我只是试着撬了撬锁，然后爬上墙头瞄了一眼就走了。”
叶持听她一口一个“只是”，全然不知悔改，一时只觉眼前发黑，既生气，却又狠不下心，憋得胸口生疼。
偏偏江十一还在问：“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之前的旧伤落下了病根？”
叶持咬牙：“是，从上辈子落下的病根！”
江十一终于讪讪闭嘴了。
良久——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
江十一：“你先说。”
叶持叹了口气，有些愧疚似的垂下眼：“此事你或许不在意，但我身为朝廷命官，却不能徇私枉法，此事按律……”
“等等，你先打住，”江十一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我说让你把我扔进牢里就只是随便客气一下，你别当真。”
叶持：？？
他本在琢磨罚银抵罪的事，被这么一打岔，后半句话全忘了。
江十一又轻车熟路地跳到了他的桌子上坐好，托腮瞅着他笑了笑：“我知道，无故夜入人家要受罚嘛。我没提前告诉你确实是因为这事不太光明正大，怕让你为难，可我也从来没说过我是‘无故’去做坏事的啊。”
“什么？”
叶持微觉错愕，但紧接着就从这句话里品味出了一点不一样的意思。
江十一笑道：“如果我说我夜探那些人家是为了查清当年刘钦差一夜疯癫的真相呢？”
叶持：“……？！”
他惊讶的模样取悦了江十一，让她笑得更加愉快了，过了一会，勾勾手指示意叶持靠近，神秘兮兮地问：“你是不是没仔细看过刘钦差的疯言疯语记录？”
叶持一怔，费了好些力气才把思绪从这一晚上的混乱中扯回来，皱眉道：“毕竟是证物，我自然看过，但那些话颠三倒四，什么配阴婚、鬼宾客，还有油锅火海……根本就是疯话，没有丝毫道理可言！“
“怎会没有道理？”江十一抬手在他额上轻轻一弹，赶在他生气之前先一步笑问，“你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叶持的脾气被她拿捏得死死的，只能郁闷地瞪她一眼，绝不肯配合着答话。
江十一也不在意，自顾自道：“我看你那时似乎很好奇我究竟用了什么把戏‘钓鱼’，怎么样，现在想明白了么？”
叶持继续板着脸瞪她。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江十一笑嘻嘻地跳下了桌子，“这样吧，你去帮我借柳家的新宅子一用，明日我就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配阴亲，怎么样？”
……
对于捕快董千里来说，这场城中鬼影的闹剧也让他很是哭笑不得。
幸好县衙新招来的捕快们都还算老实，尚未沾染上积年老吏的油滑浑横的毛病，他跟着钱捕头忙活了大半夜挨个打点安抚，又从叶大人手里领了足足两月的俸禄那么多的私房钱当作赏银发了下去，总算将暗地里的议论彻底消解了个干净。
叶持听他回禀的时候似乎也很是愧疚，专门给他放了一日假，让他回去好好休息。而他也确实累了，中午刚到家，吃完妻子陈四娘为了犒劳他专门准备的酒菜，便昏昏沉沉地一觉睡了过去。
可接下来，事情就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了。
董千里揉着脑袋醒过来的时候，忍不住将这一整天经历的事情飞快地回想了一遍。
劳碌整夜之后，身上的疲惫十分真实，妻子不亏是能给县令大人做厨娘的人，粗茶淡饭也烹饪得很是美味，还有难得从名秀楼买来的酒水——说起来，自从送儿子去读书之后，家里的桌上已经多久没出现过这样的好酒了？……而酒足饭饱之后，在他睡过去之前，记忆也确实是停留在自家熟悉的床上。
但为什么，现在一睁眼，周围的景象就全都变了个样子？
董千里迷迷糊糊地四处打量。
眼前倒也是间卧房模样的屋子，只不过看着更陈旧，更宽敞，也更精致，带着股死气沉沉的衰朽与靡丽。。
四周光线昏暗，却能看出来到处都是大红色，无论是屋子里的装饰，还是他自己身上的衣裳，到处都是一色一样的红，铺天盖地地压下来，在这昏暗的屋子里，令人感觉莫名心慌。
而他右手边的床帐更是这些红色中最显眼的一处，上面用金线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比当年他成亲的时候用的铺盖华丽许多，花样栩栩如生，漂亮得近乎不真实，在烛光下泛着纤细而冰冷的光。
等等……为什么会觉得冰冷？
董千里又晃了晃脑袋，这一次，迷离的感觉终于散去，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与刚才的恍惚不同，一阵悚然之感立刻爬上了他的心头。
他终于看清了，这里可不就是一间洞房花烛用的新房！
他一个激灵，愕然地坐起身来，左右环顾，而就在这时，他突然被一件事物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被他睡了不知多久的那处柔软而狭窄的床铺，其实根本就不是床，而是一口崭新的棺材！
董千里不自觉地惊叫一声，猛地跳了出来。
而随着这一声，寂静的新房中突然传出了“咚咚”的一阵轻响。
他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环顾，这才发现，屋子里还不止有他所在的一口棺材，就在与他不远处，隔着一张小几的位置，还放着另一口几乎一模一样的红漆棺材，只不过，那口棺材的盖子是封住的！
咚。
咚咚。
轻轻的撞击声又响了起来。
董千里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小几上的龙凤喜烛散发着幽弱的碧绿色暗光，随着不知哪里来的细细微风扑朔浮动，仿若乱葬岗上飞舞的鬼火，他突然意识到，那声音好像是从对面的棺材里传出来的……
“装……装神弄鬼！”他双手攥拳，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忽然间，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含糊不清的笑声。
不，不对，也可能是风声，窃窃低语声，又或者是什么人幽幽的哭声……
董千里一把抄起墙边立着的门闩：“谁？！是谁在捣鬼！”
他鼓足勇气，一脚踹开房门，但外面却只能看见两盏摇摇晃晃的大红灯笼，再往前，浓如墨汁的夜色中除了张灯结彩的荒草枯树和几只堆满了破瓶烂罐的嫁妆箱子以外，就连一个人影也没有。
而那呜呜咽咽似哭又似笑的声音却依旧在继续，毫无疑问就来自于这空荡而荒芜的院子。
这回董千里真的开始有点脊背发凉了。
咚！
一声比过去更响亮的撞击声猛然响起。
紧随其后的是一道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是破旧的门板被人撬动。
董千里脖子一僵，一点点回过头去。
涂着鲜亮红漆的棺材板正中裂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
董千里只觉心跳比平时快了十倍，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但他毕竟是个称职的捕快，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也仍然没有放弃思考。
眼前的景象太过真实，不会是噩梦，但他怎么会突然跑到了这里，他的妻子家人呢？如果有人布置了这些装神弄鬼的东西，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紧紧攥着手里的门闩，一步步朝着那口沉重的红漆棺材走过去。
棺材被长长的钉子钉住，他试了几次也仍旧打不开，只有那条莫名裂开的缝隙透出深沉的漆黑，像是一只紧盯着他的狭长的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好似闻到了从里面透出来的腐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咚。
咚咚。
那声音又开始了。
这一次，董千里能清楚地感觉到，每一次的敲打都伴随着棺材板轻微的颤动，算不上剧烈，但仿佛能直接透过手心传到他的心底里。
他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外面张灯结彩却又异常荒芜的景象，又再次看向面前的棺材，压低声音：“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才不信这个邪，你再敢装神弄鬼，小心我——”
话没说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
棺材板上的缝隙陡然裂开更大，一只烂到了一半的手臂从里面猛地伸了出来！
皮肉惨白青紫，袖口鲜红绣金，已烂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指尖上居然还残留着点点精心染过的蔻丹。
“啊——”
董千里脸色剧变，抡起门闩朝着那只鬼手奋力一挥。
伴着骨断筋折的骇人声响，他转身夺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