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廷举司集结密探,开始布置查抄长生道秘密据点的行动时,另一边,被遣返回磬王府、无所事事了多日的长史程延忽然接到了一条奇怪的口信。
有人邀他去城中一座荒宅。
这样的风格,这样的手段……程延差不多有七八分把握,应该是长生道那边的安排,况且,就算是廷举司之流的陷阱,到时他只需说自己是好奇传信之人的身份才来赴约的,对方也抓不住他的破绽。
这样一想,他便安心地出了门。
然而,仅仅半个时辰之后,荒宅中,便传出来一声凄厉惊恐的惨叫。
“杀人啦——”
官府差役闻讯赶到,几乎就在看清了凶案现场的第一瞬间,就慌忙退出了屋子,忙不迭将此事通报给了廷举司。
死者他们或许不认得,但发生命案的屋子门口,那几个鲜血书就的明晃晃的大字,他们还是识得的。
——福祉永绵,长生极乐!
那个被追捕了好几个月的邪教长生道,竟然开始明目张胆地挑衅朝廷了!
而片刻之后,被临时抽调过来的廷举司之人也确认了这一点,不仅如此,他们还确认了另一件事。
死者是磬王府的长史,程延。
廷举司带队的李承畴想了想,低声吩咐下属:“去明伦巷李主事家,请那两位过来。”
明伦巷距此不远,很快,叶持和江十一便被请了过来。
夜幕已经彻底降下,荒宅中漆黑一片,到处都是坍塌的瓦砾,几乎看不到完整的屋舍,简直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场,只有靠近案发处的院子里,才有星星点点的火把光,勉强带来了一丝活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顺着这股味道望去,能瞧见破败的屋子大门敞开,里面凌乱散落着一些稻草与破棉絮,应当是最初报官的流浪汉生活留下的痕迹,除此外,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只放了一把崭新而又结实的宽大座椅。
椅子上一个人正襟危坐,姿态威严。
可惜没有脑袋。
而他的脑袋,就端端正正地放在门槛上,双眼圆睁,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看一看外面的人群。
叶持摘下遮掩容貌的帷帽,蹲下身检查了一下那颗被斩下的人头,又看看屋子里的痕迹:“有人进去过么?”
李承畴道:“报案人吓得远远就跑了,顺天府和我们的人也都怕破坏了屋子里的线索,都没进去。”
这是老成的做法。叶持点了点头,放开了那颗除了吓人以外便没什么用处的人头:“让人多点些火把,我进去看看。”
这宅子应当是某个富庶人家留下的,屋子的地面都铺了砖石,可惜年日已久,缝隙里已长出了细细的荒草和苔藓。
叶持走了几步,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在他身后,江十一也突然脸色一变,拽住他的袖子,轻声道:“不对。”
不仅椅子下面,整个屋子的石砖地面上都看不到多少血迹!
程延不是在这里被杀的,但他却被挪到了这里,还刻意摆了个猎奇的造型,仿佛生怕别人不进来看……为什么?
为什么要引人来此?这里与别处有什么不同?
蓦然间,叶持反手扣住江十一的手腕,回头向外冲去,同时高声喝道:“出去!”
刚踏入门口的李承畴一愣,但多年来的严苛训练立刻就发挥了作用,他不退反进,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猛地向前扑了过去,抓住叶、江两人,用力甩向门外,而后自己借着势头蜷身就地一滚。
也就在这个时候,废屋漆黑的梁上陡然绽开了一簇致命的火光!
刹那间,轰鸣骤起,地动山摇!
叶持和江十一刚被甩出门外,踉跄几步,全都狼狈地跌倒在了阶下的荒草中。
江十一来不及注意身上的疼痛,兔子似的一跃而起,伸手去拽叶持:“中计了!”
叶持半跪在地上,右手攥着还没完全恢复的左腕,眉头紧皱:“李大人……”
江十一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在她面前,烟尘渐渐散去,荒宅中原本唯一完好的屋子,此时也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她放开了叶持,直冲向屋舍废墟,回头对发愣的众人喊:“都来救人!”
惊呆了的顺天府衙役们这才如梦方醒,连忙跟着几个廷举司探子一起跑到废墟前,或用手抬,或用刀撬,奋力地搬动起散落的沉重梁柱与砖块来。
远处开始渐渐传来嘈杂的声响,似乎是这里的爆炸惊动了附近百姓,许多人都过来查看究竟。
叶持按着左腕慢慢站起身来,脸色有些苍白,表情凝重得吓人:“善寿仙师知道你我还活着了。”
江十一手下的动作一顿,愕然回头。
叶持瞥了一眼骚动传来的方向:“长生道的阴谋从未曾出过差错,只有最近一年,被你我阴差阳错揭破了数桩。原本这种挫折,应该随着我被论罪处死而有所改变,可现在却偏偏雪上加霜……”
江十一脸色微变:“是我的错……我该想到,以善寿仙师的多疑,可能会怀疑你我……”
可惜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晚了。
谁也不知道长生道在杀死程延之前,都从他口中问到了什么。
或许是他根本没与马掌柜勾结,前几天只是随意将前去借钱的对方打发走了,或许是磬王并没有露出与长生道决裂的野心,又或者,得知了两个月前那场赐死事件过后,并没有他们自己的人真正地去检查过叶持的“尸体”。
江十一双手扣在一根断裂的细梁上,心情渐渐变得如同那段木头一样冰凉,她有信心瞒过程延这个王府长史,但那些软刀与夹层腰带的小把戏,在长生道以装神弄鬼为业的骗子面前,恐怕根本撑不上片刻就会被戳穿!
而这场爆炸,既是试探,也是通知。
只要他们还活着,面对长生道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就不可能不来,而只要看到了他们,藏在梁上的死士便会引爆炸药同归于尽!
江十一默然转回头去,廷举司和顺天府的人全都来救人了,无人看守门户,只能任由看热闹的百姓凑到了极近的地方。毋庸置疑,其中定然藏着长生道的眼线,甚至此时可能已经趁乱溜走,将他们没有被压死的消息传了回去。
短短一刻之间,情势已然全盘逆转。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兴奋大叫一声:“找到了!”
江十一回过神,只见几人从挖开的废墟间搀扶出一个人来。大概是因为那张结实宽大的椅子支撑起了个狭小的安全空间,在最后一瞬间翻滚躲藏到了那里的李承畴居然奇迹般只受了些擦伤。
他被人扶着走下台阶,望了一眼不远处交头接耳的混乱围观人群,压低声音吩咐满身灰土的下属们:“把那些人拦住,挨个审!”
显然他也猜到了其中恐怕有长生道的眼线。
叶持却摇摇头:“晚了。”
已过去这么久,该走的,早就已经走了。
李承畴死死抿住了嘴唇。
但只过了片刻,他就忽然浑身一僵:“糟了!纪大人那边恐怕也是……”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今天被迫打草惊蛇的事情和纪柊他们正打算趁夜查抄林宝口中的秘密据点的安排,咬牙道:“来人,快去通知纪大人!”
在这一刻,他简直恨透了磬王——纪大人和他们对皇家忠心不二,可那个看起来人模狗样,无论什么坏事都查无实据的高高在上的磬王,却偏偏肆无忌惮地利用着自己的皇家血脉,狠狠地从背后捅了他们一刀!
“慢着!”
叶持突然喝止了他。
李承畴霍然转头,目光冷厉。
叶持向旁看了眼,人群已经被驱散,他低声道:“我还有一句话嘱咐。”招手唤要去报信的廷举司探子过来:“按预定的时辰,纪大人他们恐怕已经出宫,你直接去……”
……
纪柊这个时候已经带人出了宫门。
相当遥远的地方忽然腾起一声沉闷的声响,如同又惊雷在地下炸开,又被厚重的泥土淹没一般。
多年来养成的警觉令他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但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林宝那条线已经彻底断掉,没有人能承担以后再也找不到长生道行踪的责任,就算是他也不行。
他想了想,让下属放慢速度加强戒备,却并不停下,而后看向与自己并驾齐驱的温元明:“温大人不担心?”
温元明也正在远眺那异常声响传来的方向,但神情却仍旧淡定,闻言浅笑道:“担心有什么用?那边的命案来得确实蹊跷,这动静也出现得古怪,不过……”
纪柊:“不过什么?”
温元明笑眼微弯,如同一条钻出洞来吐纳月华的老狐狸精:“咱们都老了,何妨多相信一点年轻人呢。”
纪柊:“……”
他才四十五,和朝廷里那些老掉牙比起来,简直能算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又在夜色中走了两刻有余,距离林宝供出的地点越来越近了。
蓦然间,巷口似乎闪过一道黑影。
纪柊攥着缰绳的手先是一紧,但紧接着就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毛。
不知何时开始,沉默的队伍中增加了一个人。
他偏过头,似乎在专心聆听什么,片刻后,轻声下令:“继续往前走,注意隐蔽,快到了。”
没有人回答,但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借助着路旁与树下的阴影更加谨慎地遮挡住了身形,远远望去,几乎就像是一片游动的影子。
就在他们走过不久,后方黑暗的巷道里忽然传出一声百思不解的“咦”。
——按照林宝给出的地址,朝廷的人应该在上一个路口就右转了,为何此时还在直行?
又是一刻过去。
此处距离京中最有名的夜市已然不远。
遥遥监视着众人的“尾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也就在同时,纪柊冷冷下令:“把前面的青楼围了!一只苍蝇也也不准放走!”
隐在暗影中的廷举司探子霎时如潮水一般涌上,由外而内层层收束,只一瞬间就将那间寻欢作乐的销金窟围了个密不透风!
门口揽客的妓子愣了半天,终于花容失色,惊恐尖叫起来!
当初江十一从那些被关押的磬王亲信口中骗到了三个长生道据点。
永丰钱庄,觉慧寺,还有水月楼。
前两者都已经完成了它们的用处,而妓馆水月楼,便是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