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善寿仙师盯住张六德,像是要透过他看到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张六德咬牙切齿:“仙师,确实如此不假!小人就是不放心,才亲自去的,我亲眼看见那群猎狗没去咱们备好的仓库,而是直奔水月楼把那里封了!而且还……还还像是早就知道咱们的打算一样,分出了几只狗崽子,把咱们跟在后面的人给抓了!”
他低下头,攥紧了拳头:“都是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啊……一晚上就全都死了!要不是小人离得远,只怕也……”
他倒不担心那些人泄露秘密,所谓死士,在被抓的第一时刻当然就会利索地自尽,但他却不得不心疼这样大量的损耗,毕竟就算长生道经营已久,如此身手过人又机灵的心腹也实在不算多。
善寿仙师隐含不耐烦地收回了视线,并没有发表任何感慨。
人死了就死了,他唯一在意的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延那边明明一切顺利,也确凿无疑地证实了那个给他们添了许多绊子的小崽子还活蹦乱跳,并没有去见阎王,为什么另一边的计划却这么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一时想不通,阴沉沉地哼了声:“当初在江珑县衙放火的时候,就该顺手把他也烧死了事!”
旁边张四仁连忙垂头认错:“都是小人愚钝,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料到竟给大业留下如此祸患,还请仙师降罪!”
善寿仙师烦躁地摆摆手:“罢了,后面派人刺杀不也让他逃过一劫么!那黄口小儿,到底有什么妖法,竟然总能让他逢凶化吉!”
另两人:“……”
论起妖法,谁能比得过他们自个儿呢,可这话没法说,两人就只能装傻沉默。
好在紧接着善寿仙师就回到了正题:“你们说说看,今夜廷举司行动这般古怪,到底是怎么回事?”
……
“说穿了很简单,”廷举司内,一处地下的密室中,叶持冷声解释,“长生道不知为何对我们的生死起了疑心,于是用程延布置了圈套来做确认。而另一边,虽然不知他们要利用林宝引你们去哪里,但我猜测,那地方的炸药只多不少。”
纪柊和温元明对视一眼。
温元明沉默片刻,忽然轻“啊”了一声,拊手道:“莫非是为了磬王……呵,长生道里也不缺聪明人哪!”
叶持:“恐怕正是如此。”
既然猜到了他和江十一没有死,那么紧接着必定也会开始怀疑磬王所谓的异心究竟是真的,还是被捏造出来的一场离间计。为了验证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一块见血封喉的毒饵裹上名为“长生道首领藏身处”的蜜糖,直接送到廷举司的眼前。
磬王无疑是知晓那个地点的真相的。
如果他仍然没有背叛长生道,那就绝不会阻止廷举司过去探查,到时炸药一响,不知能葬送多少人的性命。
而如果他早已与朝廷一条心,收买人心、驱逐长生道安插的亲信之举也都是他主动做的,那么他就定然会拦住廷举司无异于自杀的行动!
至于磬王坐山观虎斗,两边不帮的可能性——
如果叶持他们死了,那还有可能,但如果他们没有死……
他们怎么会不死呢?当初可是磬王亲手准备的毒酒啊!除非,当日廷举司里毒杀的那场戏根本就是磬王和他们一起设计好的,就为了将程延等人蒙骗过去!
既然如此,磬王又怎么可能不顾刚刚尽释前嫌的盟友,放任他们被长生道坑死呢?
所以,正常而言,善寿仙师布下的这个连环陷阱,结果应该十分明确,无论如何都能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可谁知,廷举司偏偏不按常理行事,竟然放着一大块香饵理都不理,径自去抄了一处连长生道自己都很少动用的应急联络据点。
这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磬王到底是背叛了,还是没有背叛?
说到此处,纪柊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虽不算满盘皆输,但如今局势微妙,不知几位还有何打算?”
原本好不容易化明为暗,如今一招不慎,便又回到了敌暗我明的局面,还让对方有了防备,确实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仔细权衡。
叶持犹豫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对自己的猜想不甚肯定,先问江十一:“你觉得,他们现在究竟是冷静下来了,还是……”
江十一之前一直沉吟不语,此时听到问话,才正色道:“急了。”
“哦?”另几人神色各异,全都看向了她。
江十一淡淡道:“如果他们真的冷静下来,就该知道,此时最好的选择是按兵不动,而不是像被钓上岸的鱼一样瞎扑腾。”
如今的天下毕竟还是周家的天下,做阴沟里的老鼠就该有自己的自觉,不自量力地当街乱跑,或许最初能换来几声尖叫,但拖得久了,就只有被乱棍打死一个下场!
温元明微蹙的眉头渐渐松开,莞尔道:“江姑娘言谈总是这么生动有趣。”顿了顿,轻笑一声:“既然如此,接下来不妨让他们更急一点吧。”
翌日,本就流言满天飞的京城市井间,便又多了一条新鲜出炉的秘闻。
养病多日、刚刚进京到父母膝下尽孝的磬王世子,又一次生了重病。
据说这病来势汹汹,与太医院陈院使家住同一条巷子的人们一日三餐似的给这条消息添油加醋,早上还是“世子怕还是水土不服”,到了中午,就几乎变成了“听说王府订了寿材,说要冲一冲呢”这般用脚趾头想都觉得离谱的胡话。
而巷子口豆腐铺子的老板娘似乎很是胆小怕事,从不参与这些胡说八道,只是抹不开情面,在小院外搬了几只凳子供人闲坐,偶尔还为街坊们免费送上几碗豆浆润润嗓子。
于是,等到黄昏时分,最新的说法就立刻变成了,陈院使心急如焚,连老板娘送的豆浆都没心思喝,恐怕是那位要不好了……
流言辗转传到善寿仙师耳中,险些把他活活气死。
可就算他明知事有古怪,但在暗中派出了日渐捉襟见肘的人手到处查探之后,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出这流言最初的出处,更无从知晓事情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短短两三天下来,善寿仙师连舌头上都生了好几处火疮。
不过很快,街巷中新的一条流言就悄然传开,迅速盖过了原本的。
——磬州洪山县有隐世名医姓李,名大河,若能请其出山,定然能妙手回春,治好景宁帝的病痛!
……
时隔两个多月,叶持终于再一次被召进了皇宫。
望着不远处隔着一道珠帘而显得有些模糊的人影,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召他来的,是邵太后。
自从离开廷举司诏狱,邵太后就一直假装他是个死人,虽然默许他搞了不少小动作,却从未主动提起过他,更不要提召见。
可如今事关景宁帝的生死,她就算再冷静沉稳,再被那个偏狭寡恩的长子伤了心,但她终究还是一位母亲。
“我问过磬王了,他说他没有去过洪山县,更不知道什么李神医,”太后面上辨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究竟信了磬王几分,只问道,“那么你呢?我记得你当初上任时曾在洪山县停留数日,可对此人有过耳闻?”
叶持一身寻常布衣,垂眸看向珠帘最下端晃动的浅白珍珠,平平道:“草民不曾听闻。”
太后默然半晌,叹了口气。
她站起身来,就在叶持以为她已失去了兴致打算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吩咐身边的女官:“阿连,出去守着。”
心腹女官立刻出了门。
沉重的殿门无声关闭,昏沉阴影一下子压了下来,仿佛让殿内缭绕的熏香味道都沉淀了下去。
邵太后亲手撩开珠帘,走了过来,口中问道:“叶卿,你心中可有怨恨?”
叶持向后退了一步,侧身避让:“不怨,只是失望。”
“失望?”
叶持道:“失望于太后陛下明知磬王已非多年前无邪稚子,却仍对其叵测用心视而不见。失望于在日日寻仙访道烧青词的陛下已将先帝筚路蓝缕开创下的中兴基业败坏大半,而太后却囿于所谓亲情血缘而坐视不管,甚至还要继续坐视更加贪婪狠辣、视人命如草芥的磬王坐上储位。也更失望于……草民自己曾立下宏大志向,却面对着黄册上日益缩减的丁口、治下年复一年荒芜凋敝的土地无能为力,上不能辅国,下不能安民,愧对圣贤教诲,枉生七尺之躯!”
太后一怔。
随即摇头叹道:“口口声声说不怨,却字字句句都在埋怨,叶卿,你胆子实在不小。”
叶持抿了抿嘴唇:“大概死过一次的人,胆子总会变大一点吧。”
太后不由失笑:“早就听人说你说话阴阳怪气不中听,果然名不虚传。”
但下一刻就收起了笑意,淡淡道:“磬王,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先帝的儿子,是他当年曾无数次亲口夸赞过可令社稷百年无忧的未来储君……叶卿,当年的老臣,可都还活着呢。”
叶持神色一凛。
在多日前刻意放出吹捧磬王的流言时,他其实就已经觉察到了,这是未来得及细想而已,如今被太后提起,他立刻就明白了,为那桩流言保驾护航的力量,恐怕比他们当初所意识到的更加深厚。
太后微微点了下头,继续道:“陛下越是无道,朝廷的那些中流砥柱便越是怀念先帝,还有先帝原本属意的磬王,而一个无论从血统还是身份都堪为‘正统’的储君,若是无罪而被废,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人心不安,朝廷乱象丛生,对于将要代替磬王成为储君的晋王世子来说,甚至还有一辈子无法抹除的阴影,施政的束手束脚,九州之内层出不穷的反叛与动荡,还有……铭刻于史书上的千古骂名!
看到叶持明显出现了变化的表情,太后露出满意之色:“你明白就好。”
她擦着叶持身旁走过去,走向紧闭的殿门:“去做你们想做的事吧,陛下……之前,就由着你们折腾,但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你们还是拿不出可以堵住悠悠众口的铁证,那么无论有多少个你为此失望,结果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微一用力,打开了殿门,径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