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龙体有恙的消息,京城的高门贵胄们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多半是后者——都纷纷开始了令人喜闻乐见的祈福活动。
先是贵夫人们,纷纷在寺观中上香又或施香油钱、粉刷金身,忙得不亦乐乎,而后又有些大发善心与想要趁机邀名的,在各处支开了摊子施粥舍药,仿佛这样就能驱走君父身上的病痛一般。
没几日光景,整个京城就都陷入了一种古怪的亢奋气息之中。
对此,借住在同年家中的叶持只想报以冷笑。
“去年陛下遇刺的时候可没有这般热闹,”他用卷起的书册轻轻敲打着因为阴雨而有些酸痛的左腕,毫不遮掩地讥讽道,“大概区别就在于去年陛下昏迷不醒,看不到他们‘情真意切’的表演,而如今,却能感受到这番孝心,说不定还能龙颜大悦赐下些好处吧!”
在他对面,江十一眼皮都不抬一下,早已习惯了他不知死活的阴阳怪气。反倒是那位倒霉的同年闻言忍不住头疼地叹气:“昭离贤弟,你这脾气真得改一改了。”
这人正是当初帮过不少忙的李准。
念在他脑门上还残留着调包毒酒那日强拦磬王车驾磕出的疤痕,叶持倒是没多说什么,转过头静静望向了窗外的雨幕。
三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雨打窗棂的声音,细碎得令人有些心头躁动。
终于,李准忍不住再次开口:“他们会信么……万一……”
江十一笑了,伸手推开窗,让潮湿清冷的风吹进来:“没有万一。”她转眸看向那位年轻而严肃的刑部主事,瞳孔里浅色光华冰冷地流转,令人想起当初她握着磨利了的瓷片打算杀人越狱时的模样:“贪婪的人永远都会贪婪,多疑的人也永远都会多疑,能骗过他们的从来都不是别人设下的骗局,而只会是他们自己。”
当那位善寿仙师藏头露尾二十年,自始至终都不肯露出真面目,只喜欢通过操控一个又一个叫做信徒的提线木偶来完成他的野心的时候,他最致命的弱点也就已经被注定了。
只要在他那颗多疑的心里埋下小小的一颗种子,他自己便会将它浇灌成参天巨木。
何况磬王本来就有自己的盘算,根本也称不上无辜。
窗外的雨还在下,而辘辘的车轮滚动声也仍不停在雨中响起。
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和药材从街头巷尾的店铺和高门大户之中运送出来,连绵不断地被运到各处施粥舍药的棚子里去。
就在这样的声响中,善寿仙师听到了最新的禀报。
施药的地点又多了一处,正是长生道平日里用作联络点的另一个地方,城中的觉慧寺。
自从知道去年刺杀景宁帝的幕后主使便是长生道之后,京城中的诸多道观便都被清查了不止一遍,生怕其中藏污纳垢,可又有谁能想到,善寿仙师选定的据点,居然是个和尚庙呢?
就是从潜伏在庙里数年的长生道信徒口中,善寿仙师愕然地得知了,征发了觉慧寺上下僧众来运送药材、熬药施药的,正是身在深宫之中,多日杳无音信的磬王。
在得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善寿仙师便无可抑制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磬王在邀名。
他想成为前些日子流言中传颂的贤王。
那么,此举究竟是为了长生道的大业,还是为他自己铺路,为日后甩开长生道做的准备呢……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不安的。更让善寿仙师控制不住情绪的,是紧随其后的疑问。
磬王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
就算他凭借觉慧寺暗地里与长生道的关系而无偿地使唤了那些和尚们搬运和熬药,但光是那上百车药材的大手笔就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够拿出来的,更遑论药材中甚至还有几棵上好的老山参……
蓦然间,张四仁的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仙师,宫中的赏赐多是珠宝珍奇,只怕没法这么快变成现银哪。”
这话正与善寿仙师的疑虑暗合,他一下子沉下了表情,一字一字地慢慢道:“永,丰,钱,庄!”
那些被马掌柜分批装车运走的银两,还有他深夜偷偷造访磬王府的原因,在这一刻终于变得清晰无比!
善寿仙师面容阴沉极了,却强行扭曲出了一个瘆人的笑:“马掌柜这是拣了高枝了啊……只是,他也不想想,万一摔下来摔死了怎么办!”
旁边的亲信都面面相觑不敢说话,唯独面貌粗犷的张六德大声道:“仙师英明!马掌柜这有眼无珠背主忘恩的龟孙子,仙师,您给小人一道令下,小人就算赴汤蹈火,也必定杀进磬王府里,把他脑袋摘下来给您当夜壶!”
他话说得粗俗,可善寿仙师只淡淡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斥责。
张四仁嗅到了风雨欲来的味道,脸色一变,连忙开口:“仙师还请三思!小人总觉得马掌柜这事太过突然,未尝没有阴谋在内!想当初,小人在矿上明明也是一贯顺利,可突然就翻了船,仙师,还请您万万不要低估了皇帝老儿底下当差的那些走狗啊!”
可话音未落,憋屈了好些日子的张六德便不耐烦地嚷道:“四哥,你自己阴沟里翻船怪得了谁?哼哼,何况当初皇帝老儿的那条狗不是早让人宰了,还担心个屁,你成天拿着那点破事翻来覆去地说,莫不是被吓得缩了卵子了吧?”
张四仁登时大怒,但抬手指了对方半天,又硬生生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冷冷道:“我不和你这般蠢人计较!”又劝道:“仙师,小心驶得万年船啊!”
善寿仙师漠然地看着两个最为信赖的心腹争执,许久,终于道:“四仁未免过于谨慎了……不过,这话也未必没有道理,六德,你继续让人盯着磬王府和皇宫,看看有没有磬王和马掌柜的消息,都警醒着点,谁要是被尾巴黏上了,就自己了断吧!”
张六德连忙答应,大步出了屋子。
可没过多久,他忽然又推门走了进来。
善寿仙师皱起了眉毛:“还有事?”
张六德神情古怪,竟没有立刻回话,左看看右看看,过了好一会才迟疑道:“仙师……进京了……”
他声音含糊,旁人一时没听清。
在众人催促之下,他才又重复了一遍:“是世子,小世子进京了。”
善寿仙师霍然起身:“你说谁?!”
张六德庞大的身躯不自觉缩了一下,嗫嚅道:“小世子……”
霎时间,屋子里一片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善寿仙师森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张六德垂头:“就、就在刚刚,小人在路上瞧见了世子的车队,听路人说,说……”
善寿仙师:“说了什么?”
张六德艰难地挤出几个字:“磬王妃有孕,小世子进京陪伴母亲。”
“有……孕?她怎么会有孕?!”
……
“磬王妃怎么就不能有孕?”
江十一神情懒散,悠然解释:“磬王与王妃皆当盛年,又向来恩爱和睦,这些日子在宫里闲来无事难免就……嗯,这样那样,怀孕不是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吗?”
叶持:“……”
江十一见他脸都快绿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本来没打算走这一步的,不过前阵子听说宫里关着的那些人都自杀了,我便担心咱们还是小看了长生道的谨慎,这才暗地里和温大人他们约定了这个后手。”
——若是该走的棋都走完了,长生道还是没有明显动静的话,那就再给这把火添上最后一根柴!
只要磬王体内丹毒已消、还能生得出儿子,而原本的世子也悄悄地一死百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磬王从计划中的傀儡皇帝变成真正的实权帝王,至于那位善寿仙师嘛……
祝他做个美梦吧!
所以,如果这个时候善寿仙师手中还有其他能够威胁磬王的把柄,他就只能铤而走险再搏最后一把了!
若是没有,那就更好了。
磬王解除后患之后绝不会放过他,他必定会尽快逃离京城,而此刻,各个城门处都已经严阵以待,只等有人来自投罗网了。
……
不过两天,等待就有了结果。
城门处一片平静,而宫中却传来了消息。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长生道贼人仿佛凭空从地里冒了出来,又与御膳房的小太监林宝接上了头。
而这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那装扮成运菜农夫的贼人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在离开时撞上了日常巡逻的禁卫。
或许是做贼心虚,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他甚至连逃脱都没有尝试,直接掏出一把短刀,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手一刀扎进了自己的心窝!
此人一死,无论如何都会令长生道警觉,附近埋伏的廷举司探子再也无心隐藏,连忙从各处冲出来,将还没走远的小太监林宝给扑倒在地,生怕连他这边的线索也同样断掉。
接下来,便是紧锣密鼓的审讯。
好在林宝并不是个十分有骨气的,熬到傍晚时分,终于还是松了口,招出了一个地点。
一个并不在江十一等人知晓范围内的,新的,也更为隐秘的据点。
根据林宝的供词,善寿仙师已经忍无可忍,勒令磬王在今日午夜之前派人去解释清楚近来之事,否则便鱼死网破。
听闻此事,纪柊亲自从廷举司赶来,不久,温元明也匆匆而至。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异常凝重的思绪。
——凭借林宝的供词,能够指证磬王与长生邪道勾结么?或者,这样单薄而没有物证的几句话会被轻易否认,让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铺垫全都变得毫无意义……
良久,温元明缓缓摇了摇头,喃喃自语:“欲速则不达。”
几乎是同时,纪柊也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先派人去探一探林宝供出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