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设在湖畔一处清净的院子里,十分冷清。或许因为此时并非上香祭拜的时间,灵前除了鸦雀无声的仆婢以外,就只有尹氏自己。
这位姓尹的妾室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虽然因为丧子之痛而憔悴了许多,但仍能看出往日的风姿。
孙管事快步上前,小声对尹姨娘说了几句话。
尹姨娘霍然扭头,望向灵堂门口的两人:“你们……果然老爷也觉得阿沛去得蹊跷!”她擦了擦眼泪,拖着僵麻的腿脚踉跄冲了过来,死死拽住江十一:“你们一定要为我做主!阿沛还那么小,他死得冤枉啊!”
江十一顿觉胳膊上一阵刺痛,若不是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只怕对方尖尖的指甲已经戳进她的皮肉里了。
她瞥了眼孙管事,后者连忙让丫鬟把尹姨娘拉开。
正在忙乱间,叶持忽然道:“把棺材打开。”
尹姨娘的哭声戛然而止。
叶持并不看她,只询问迟疑不敢上前的孙管事:“你要再去向温大人确定一下么?”
“叶大人,如今棺木……”孙管事正要出言搪塞,可话到一半突然想起主人刚刚的嘱咐,心头顿时一凛,话音也慌忙转了个弯,“棺木虽然封了,但老爷已专门吩咐,查案的事情全由您两位做主,您既然要开棺,那就开。”又向旁边的几名下人一挥手:“还愣着做什么?!”
温沛死亡不久,加之眼下正是隆冬时节,天气寒冷,所以棺中并没有什么浓重的腐烂气味,尸身也仍保持着刚刚收殓时的模样。待棺盖开启,江十一便顺势摆脱了尹姨娘,快步走到棺材边上,俯身仔细观察起来。
棺中身着锦缎的幼童面容秀丽,神情因为皮肉的松弛而显得安详而放松,若非死气沉沉的肤色,几乎要让人以为只是睡着了。
叶持头也不回地吩咐孙管事:“请尹姨娘出去。”
在伴随着拉扯渐渐远离的哭泣声中,他解开尸体衣物,检查过后,又捻起一根挑灯芯的细铜签,用手帕裹住,仔细地探进尸体的口鼻。
再取出时,雪白的帕子上已经沾了点点泥污痕迹。
叶持放下铜签,将帕子反向包好:“体表没有伤痕淤青,口鼻内存有淤泥,应是生前落水溺亡。”
但这仍旧不能确保温沛的死亡并非人为谋划,毕竟,只要寻到合适的空当,将这样一个懵懂幼小的孩童提起扔进水中,实在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叶持站起身,对守在门口的孙管事做了个手势,等对方近前,问道:“三日前,温沛出事的时候府中之人都在做什么?他身边的丫鬟乳母又在哪里?”
孙管事早有准备,从袖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呈上来:“先前官府的人也来问过这些,小人已经将各人的供词都抄录了下来,都在这上面了,叶大人您先看着,要是有哪里不清楚,尽管问小人就好。”
按照记录,温元明爱清净,所以府中仆婢不多,而近来因为整日有大夫和道士进进出出,原本还算充裕的人手便立刻捉襟见肘起来。
三天前的中午,也就是温沛溺水身亡的未初之前不久,正好又有两位京中小有名气的大夫和一名据说有家传偏方的走方郎中一齐被请进了后宅,指使着下人们忙得脚不沾地。
下人身上的差事是做不了假的,回来应差的时间也都有迹可循,算来算去,在这一场混乱之中,整个温府中除去在外上香祈福的温婷婷母女等女眷以外,就只有温元明几个侍妾的贴身丫鬟没去帮忙,同样,也只有这些侍妾与丫鬟才有空溜到温沛溺水的湖边行凶。
叶持久久地盯着那几行字,手指在恰好出了门的温家长房孤儿寡母的名字上轻轻点了点,似乎生出了一点兴致,但很快,就又吐了口气,将指尖划到了一旁。
——还是不对。
温家长房独子出仕还要依仗温元明这个叔父,而温婷婷虽然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但与二房的堂兄弟感情却颇为深厚,不然也不会为了温澜坠马的事情进宫哭求彻查,至少在此时此刻,温元明子嗣接连出事对长房并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不至于专门留下仆婢行凶而自己出门避嫌。
同样,按照常理而言,温沛出事,他的乳母丫鬟都要受罚,甚至性命都不一定能保全,所以她们更加没有必要谋害小主人。
这样一来,剩下嫌疑最大的,仍只有温元明的四名侍妾。
册子上,那些侍妾的丫鬟里也确实有几个供词含混,说不清事发时自己在何处做什么的。
叶持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想什么呢?”江十一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
不等回答,她便顺着叶持的视线也看向同样的几行字,眉梢轻挑:“哟呵,这几个人的供词怎么驴唇不对马嘴的?心虚么?”
说到最后的时候,轻轻瞟了孙管事一眼。
孙管事立刻道:“叶大人,江姑娘,这几个人经过连番审问,已经招认了,最初的供词不对劲只是因为姐妹情面,为了替当日玩忽职守跑到她们那里玩耍的小少爷的丫鬟做遮掩。但因为最初的口供有异,这几人还是被老爷下令关进了柴房。不知两位可要再审一审她们?”
江十一撇了撇嘴:“暂时不用。”
孙管事还有所迟疑。
江十一却哂道:“温大人四名妾室,尹氏是小少爷亲娘,暂且不论,剩下的王氏,陶氏,黄氏三人,要么没孩子,要么儿子年纪比温沛要大,就算觊觎家产,又何必去杀一个三岁的小娃娃呢?”
说到争夺家产的事情,孙管事表情一下子变得僵硬了起来,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了脑袋。
江十一在灵堂中慢慢踱了几步,又是一哂:“何况,我看温大人春秋正盛,后院现在就开始争夺,未免也太早了些。叶大人,你说是吧?”
“笃”,“笃”,两声。
叶持收回敲窗棂的手,对江十一的话不予置评,吩咐孙管事:“带我去见温沛的乳母和丫鬟,我要亲自询问她们。另外,你将温大人几位妾室的相关事宜,包括年纪模样,性情喜好,进府时间,是否受宠,还有她们相互之间的关系,所生子嗣的情况,事无巨细,都写下来给我。”
孙管事连忙答应下来,在前方引路。
温沛有乳母两人,贴身伺候的丫鬟四人,事发当日,这六个人便被悲痛欲绝的尹姨娘命人打了个半死,若不是温元明大发善心,找大夫去瞧了一眼,只怕此时她们早已经投胎去了。
可即便看过了大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几人也仍旧昏迷了好几天。
孙管事带人来到她们养伤的院子时,四下都是浓重的药味,几间屋子大半悄无声息,似乎里面的人仍未清醒,只有一处隐隐传来微弱的呻吟声。
叶持在门口顿住脚步,转向江十一:“你先去看看。”
江十一瞅瞅他,目光中带上了点笑意,入内不过片刻,便扬声叫道:“进来吧!”
屋子里的床上趴着两个憔悴不堪的十几岁女孩子。或许是怕被子压住伤口的缘故,两人都只穿着单衣,盖了极薄的一层纱被,在这样的隆冬时节里,即便室内火盆生得再旺盛,也难免被冻得脸色发青。
得知叶持是前来查案的官员之后,两名丫鬟慌忙挣扎着要起身行礼。
叶持不自觉地皱了下眉:“不必。”
他非礼勿视地只看了那两个丫鬟一眼,确认两人的状况之后,便立刻转身走到了一旁有屏风阻隔的地方,这才再次开口:“说说当天的事。”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这个问题十分宽泛,让她们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江十一自来熟地往床边一坐,轻轻拍了拍一人的手背,温声道:“不要害怕,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从那天一早开始,府里怎么样,你们姨娘都做了什么,小少爷又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对了,如果之前几天有什么奇怪的事情,也可以说来听听。”
孙管事又愣了一下,视线在叶持和江十一脸上打了个转,也不知是不是联想到了什么,谨慎地询问:“这……两位这是有了怀疑?”
叶持偏过头,不答反问:“你怎么还不去忙?”
孙管事:“……”
他噎了半天,只能讪讪赔笑:“小人这就去整理您要的东西。”
另一边,两个丫鬟因为孙管事的离开而松了口气,其中一人似乎更精明有主见些,立刻就细声细气地开口:“奴婢春柳,已经进府六年了,自从小少爷出生,就被拨过去伺候小少爷,一直尽心尽力。腊月十八那天,奴婢记得清楚,一早上,因为请来的大夫胡言乱语,说大少爷已经昏迷半个多月不醒,应当准备棺材冲一冲才好,老爷气得厉害,命人将那庸医赶了出去,听说又催外院的管事们到处去寻好大夫……”
所以当天中午才会有三名大夫同时被请进府中为温澜诊治。
叶持点点头:“继续。”
春柳依旧疼得面色发白,但眼中却生出一丝光亮,连忙继续道:“那天府里乱糟糟的,上午请来了两个道士,好像是哪位大人送来的,老爷理都没理就送客了,中午时,先是最近一直在给大少爷诊脉的许老大夫来了一趟,然后又来了三个脸生的郎中。哦对了,因为早上老爷发了脾气,府里又乱,姨娘早早就让我们把小少爷带到她房里去了,她怕小少爷胆子小,万一吓着就不好了……”
刚说到此处,江十一突然问:“你撇嘴做什么?”
这话不是对着春柳,而是在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另一个丫鬟。
那丫鬟显然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专门留意自己,不由慌了下,支支吾吾想要搪塞,可惜临时想出的说辞全都被江十一戳穿,不得已,只好小声说了实话:“大人,这位姑娘,你们没见过小少爷,所以有所不知……小少爷他其实从小就胆子大,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何况……”
她眼珠转了转,似乎在回想:“不管是打雷还是过年放炮仗……就连去年夏天后院走水,一连烧了半边园子,小少爷都没吓着,而且尹姨娘也根本没想起来要亲自陪着小少爷!”
说到这里,春柳急忙扯了她一下,生怕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但还是迟了一步,她哼了声,带着股报仇雪恨似的劲头说道:“要让奴婢说呀,腊月十八那天尹姨娘非让奴婢们抱着小少爷去她那里,其实根本就不是担心小少爷受惊吓,她是听说老爷发火了,怕牵累到她,这才拿老爷最心疼的小少爷当挡箭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