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姨娘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问题。
按照孙管事最初显露的态度来看,尹氏应当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后宅妇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但是,现在从温沛贴身丫鬟的口中,却偏偏出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尹氏会不会其实并不关心,或者至少是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关心她唯一的儿子呢?
若是真的,这可太奇怪了,毕竟,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深居后宅、后半辈子都指望着儿子成材才能确保荣华富贵的女人,通常来说,哪怕仅仅是出于利益考量,也该将温沛视为心肝宝贝命根子才对啊……
这一切反常的根源到底是什么?
可惜,无论再怎么循循善诱,春柳她们都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也不知是她们真的不清楚尹姨娘母子究竟有什么古怪,还是她们明明有所猜测,却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根本不敢回答。
这样一来,要解开这个谜题,便只能亲自去见一见正在伤心欲绝的尹姨娘,听听她的说法了。
从丫鬟们养伤的屋子出来之后,叶持和江十一便直奔温元明的几名妾室居住的区域。
很快,在积雪的树木与假山背后,屋舍的轮廓便显露了出来。
温元明显然并不是很在乎这些女人,更准确来说,他或许确实需要,又或是在享受这些女人的美貌与温存带来的乐趣,以此来作为一种与读书品茗别无二致的消遣,但他并不爱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江十一抬起头,远远望向那些错落的院子,心中笃定地下了这个结论。
“叶大人,”她半是感叹半是提醒道,“后宅这么大,几个姨娘却全都住在一起,想来不是因为她们之间的感情特别好吧!”
怎么可能……
满堂妻妾和乐融融,从来都是独属于男人的妄想,所以,让这些天然便利益相互冲突的女人们凑在一起,也只会是因为那个被她们服侍的男人不关心她们的感受,只在乎让自己更加方便。
叶持正在脑中模拟从尹姨娘的住处到温沛溺亡的湖边有哪几条路线,被提醒了这一句之后,先是表情一凝,但过了片刻,却没有想到这与案情会有什么关联,便淡淡地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走在最前面引路的,是孙管事临时派来的小厮,不敢仔细去听两人的低声交谈,低头走到了最近的一座白墙黛瓦的小院外,才道:“叶大人,江姑娘,这里就是尹姨娘的院子了。小人就在院外候着,两位有事尽管吩咐。”
江十一对他微笑了下,抬手推开门。
里面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幽幽的抽噎声便清晰地传了出来。
待客的屋子里,曾与江十一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尹姨娘正坐在小榻边上,倚着矮几不停哭泣,苍白未施脂粉的脸上泪痕斑驳,眼睛红肿,令人一见便觉心酸。
发现有人进来,她连忙用紧攥着的帕子擦了擦眼泪,张嘴想要说点什么。
叶持却先一步开了口,声调平静得近乎冷酷:“你的帕子是干的。”
尹姨娘摇摇欲坠的身形陡然僵住。
——一个哀哭了许久的人,她手中用来拭泪的帕子又怎么会完全没有被沾湿呢?
这时,一直在打量尹姨娘神态举止的江十一也顺势说道:“我明白,比起难过,你现在更加害怕。”
其实仅仅一个照面的工夫,就算江十一再怎么火眼金睛,也看不出尹姨娘究竟是不是在害怕,此时只不过是想起了之前的猜测,有意来诈她一下罢了。
而尹姨娘果然上了钩。
她顿时呆愣住了,张着嘴望向门口的两人,活像一条等着投喂的鲤鱼,半天都没有动作。
过了好一会,她忽然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让心腹丫鬟出去守着,表情也在一瞬间从过去的楚楚可怜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她站起身,双手绞动着帕子,在那块细白的丝缎上留下了难以平复的一道道深深的褶皱,终于,鼓起勇气道:“老爷他……发现了?”
叶持与江十一快速地对视了一眼。
他正要回答,江十一却抢先微笑道:“你是说温沛的事,还有这几年来你的反常?”
叶持默默地闭了嘴,忍不住再次感慨自己果然没有坑蒙拐骗的天分。
尹姨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显然在她心中激起了惊涛骇浪,也不知她究竟胡乱联想到了什么,突然间,全身的关节都像是卡住了一般,僵直地倒退了两步,几乎是直挺挺地摔回了坐榻上。
“老爷……要怎么发落我……”她艰难地问。
江十一抿唇不语。
这话很不好回答,一个编不好,就会让对方意识到破绽。
但她没有迟疑太久,短短几次呼吸的工夫就找好了说辞:“你也说了,是‘发落’。既然你心里清楚自己做的事情……”
她故意拖长了声音,做出一副犹豫难以启齿的模样。
心绪不宁的尹姨娘果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江十一之前短暂的异样,被重新抛回来的发落二字砸得眼前发黑,险些软倒下去。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无声滚落,打湿了她的衣襟,她却浑然不觉,摇摇晃晃地仰起头:“我……我有错,都是我的错……我认了……”
“错?”江十一眼神微凝,暗暗想道,“是有错,而不是有罪……”
不及深思,尹氏惨白的脸上竟忽然泛起了些许古怪的温柔之色,再度颤声开口:“但阿沛再不好,也是老爷的亲生骨肉,老爷他……他想怎么发落我都行,可阿沛还那么小,我只求老爷再怜惜他一回……”
说到最后几个字,已经哽咽不成声。
江十一彻底懵了。
尹氏和温沛这对母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虽然没想明白,叶持眼中却倏然闪过一丝明悟。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温沛心智有缺的?”他冷冷问道,“他的丫鬟和乳母知不知道?他们不敢说出实情,是不是你下令封口的?”
心智有缺?
江十一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这也就是说,那个与温元明长相肖似,备受宠爱的幼童,居然是个傻子?
难怪丫鬟们说尹氏一直不喜欢温沛……
可叶持是怎么发现的?
她皱眉看向叶持,后者低咳一声,略有些无奈地说道:“寻常的婴孩、幼童往往容易受惊,而温沛却过于胆大,无论是听到炮仗惊雷,见到火势冲天、众人恐慌嘈杂,竟然都能够保持镇定,若不是他耳目异常,如此不合情理的表现,便只会是因为他心智有所残缺。”
而温沛肯定不会是聋子瞎子——脑袋有问题的话,或许两三岁之前还不大容易分辨出来,可若是目不能视耳不能闻,恐怕早就闹得全府上下都知道了。
叶持再次看向尹氏:“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察觉的事情,倒不如说,你能够让人将此事隐瞒了这么久才是侥幸。”
尹姨娘闻言一愣,呆了好一会,身体慢慢地软了下去。
“你们说得没错,”她声音沙哑,仍带着哭泣过后浓重的鼻音,却莫名地给人一种心如死灰似的平静感,“我的阿沛呀……呵,老爷这个人不是我的良人,也不会是任何人的,要是对他死心塌地,像王姐姐那样……”
她突兀地提起了温元明,但只说了半句,就嘲讽又或是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话题拉了回来:“阿沛那么乖,那么可爱,他就是我的心肝,我后半辈子的指望啊……可我越是爱他,就越发现他与别的孩子不一样……”
叶持再次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一回,尹姨娘没有回避,轻轻地说:“他抓周之前。”
那就是两年前了,看来她确实隐瞒了很久。
尹姨娘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木纹,泪水无声地滑落,像是想要将这两年来无人与诉的忧愁和惶恐全都倾倒出来:“我为了讨老爷的欢心,一直在教阿沛抓周时要抓书卷和毛笔,可无论怎么教,无论我教多少遍,他都学不会,哪怕我在那些东西上沾了他最喜欢的糖水,他还是傻乎乎的!他就是学不会!他只会看着我傻笑,看着我流口水!”
不自觉地,她的语调开始变得高亢而尖利,似乎又回想起了当年刚刚发现自己寄予厚望的独子是个傻子时的崩溃感受。
江十一清了清嗓子。
尹姨娘猛地吸气,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声音再度放轻:“我见过陶氏和黄氏的儿子,知道一岁大的孩子该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我的阿沛是……是个……傻子……”
最后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干涩得像是被砾石磨过。
“所以……”江十一沉吟着开口。
只说了个开头,尹姨娘就像是猜到了她的意图一般,蓦地一笑,酒窝里正好噙着一颗还没落下去的泪珠,模样古怪极了:“所以他死得好,他死了,我也就解脱了,不用再天天担惊受怕,做梦都怕老爷来质问我为什么给他生下来了个傻子……我只要趁着年轻,趁着老爷怜惜,快快地再生一个孩子出来,后半辈子就……就……”
她“就”了好几声,却始终说不出那个曾一度被寄托在温沛身上的心愿。
终于,她垂下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漠然道:“至于那些丫鬟乳母,她们大概猜到了一些事吧,或许也想过要去告诉老爷,但我只是暗示了一下老爷震怒的时候会有多吓人,她们就自己闭嘴了。好了,你们想要知道的我都说了,现在告诉我,老爷究竟打算怎么处置我吧。”
叶持看了江十一一眼:“走吧。”
尹姨娘一怔。
江十一回头笑了笑:“骗你的,温大人什么都不知道。”
尹姨娘:“……”
她错愕地张开嘴,露出死里逃生一般不敢置信的表情,但紧接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浮现的微光又一点点地熄灭了下去。而就在所有的神采全部沉寂下去的那一瞬间,这个仍带着几分少女娇憨风韵的年轻女人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竟显出一种饱经风霜的妇人才会拥有的沧桑之色。
江十一和叶持已经出了门。
在反手关上房门的时候,屋子里隐隐地有拼命压抑着却仍旧痛彻心扉的哭声响起。
“阿沛……娘的阿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