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氏的院子后面并列着两座格局相近的小院,是比她更早几年进府的陶氏和黄氏的住处,而更远处几乎到了园子角落的地方,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另一座更小的院落的影子。
叶持望向最远处的那座院子:“尹氏刚才提到了王氏。”
不仅提到了,而且所用的称呼还格外不同,连他都注意到了其中微妙的情绪。
江十一点了点头,叹气道:“争宠的女人之间都是敌人,尹姨娘都自以为要被发落了,肯定没心思装模作样,能让她在这个时候还心甘情愿用姐妹称呼的,要么是个大好人,要么就是个没有威胁的人。”
叶持不予置评。
但是等到走近了那座最远处的院子时,他却忽然露出了一种古怪的表情:“或者二者皆有。”
连日里温府中的不幸如同一场汹涌的潮水,而这里就像是稳固的堤岸,无论别处的人心再如何躁动,都无法对这座院子产生分毫影响。
小院的门半掩着,里面隐隐传来细微的走动和交谈的声音,伴着寒风吹过树梢拂下碎雪的簌簌轻响,静谧而安然。
叶持抽了抽鼻子,轻嗅了下顺着院门缝隙飘出来的檀香味道,眉头微皱:“有些呛。”
引路的小厮正要叩门,闻言回身赔笑:“叶大人见笑了,这不是姨娘份例里的香,应该是她私下让人采买的。”
叶持颔首,再次沉默下来。
刚刚小厮的话再次验证了一件事,那就是姨娘王氏已经失宠多时,不仅住处偏僻冷清,甚至就连所用的香料都需要自己用私房钱去买。如此,也难怪尹姨娘并不将她视为争夺宠爱的对手。
思忖间,一个年纪已经不小的丫鬟过来开了门,见到来人,先是愣了下,等到听说了几人来意,立刻道:“姨娘在诵经祈福呢,就快好了,贵客还请稍待片刻。”说着,便连忙去张罗待客的茶果。
江十一状似无意地跟上去溜达了一圈,回来凑到叶持耳边:“东西挑不出毛病,就是日常用的,不是在装可怜。”
茶刚喝了半盏,王姨娘便带着一身浓重而廉价的檀香味道从一旁的耳房里出来了。
她一身灰蓝的素净衣裙,通身不见半点装饰,头上只斜插着一根青色的玉簪,而从样貌上看,她的年纪已经不轻,至少也有四十岁,又疏于保养,看起来不像与温元明相差两三岁,倒更像他的长辈,眉目间更是透着一股与世无争却也死气沉沉的意味。
“妾见过叶大人,江姑娘,”王氏的嗓音低缓平和,“不知两位特意前来,是想问些什么?”
旁人早已被远远打发了出去,屋子里安静了片刻之后,叶持问道:“你清楚温沛的事情么?”
王氏淡然的表情似乎卡住了一下。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慢慢地低下头,似乎思索了一下,又重新抬起脸:“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怜那孩子才三岁……”
这听起来是个挑不出问题的回答。
江十一却忽然道:“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刚才脸上的表情可不是这个意思。”
王氏怔了怔,略显无奈地看向对面这个年轻而生机勃勃的漂亮姑娘,仿佛是老祖母在宽纵地包容胡说八道的晚辈。
但这一次江十一却并不是在随口诈她。
虽然刚才在王氏脸上浮现的担忧之色收敛得很快,但因为预先知道了尹姨娘的秘密,江十一仍旧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两件事之间的关联。她便向前踏了一步,双眼紧盯着王氏,刻意压低声音:“你帮她隐瞒了多久?几个月,一年,还是两年了?”
王氏半晌没出声。
过了许久,她亲自给两人添了茶,苦笑道:“两位是真的知道了啊。”
不等对方回答,她便又叹道:“我与她走得近,在她那里见到阿沛的次数多了,想不知道也难。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我们这样的女人,看起来光鲜亮丽,可一辈子困在这个牢笼里,哪个又不是可怜人……我自己已经这样,又何必再去毁了她的日子……”
她说得没有错,只是……
江十一轻哂:“这话你该对差点被她打死的那些丫鬟乳母去说。”
王氏:“……”
这时,叶持屈指叩了两下桌边,用脆响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我去见过温沛的丫鬟了,按照她们的说法,事发当日一早,尹氏就将温沛带在身边,并且没有让她们近前。”
王氏点了点头,并未避讳:“是有此事。当天那几个丫鬟偷闲,两个来了我这里和我的丫鬟说话,听说一个去了陶妹妹那里,还有剩下一人与两个乳母一起出府看望家人去了,大门那里应该有出入记载。”
叶持又问:“过来闲聊的几个丫鬟待了多久?”
王氏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直到午后有人发现出事了,春柳她们才慌慌张张离开,去陶妹妹那里的也是一样。”
也就是说,那几名丫鬟乳母确实不可能与温沛的溺亡有关联。
叶持略微回想了一下孙管事给出的口供记录,最后一次有人见到温沛,是小厨房的人来收拾午饭的碗盘:“午饭过后,到事发的未初时刻之间,你可知道尹氏与温沛在做什么?”
王氏摇头:“那天我一直没有出门,并不清楚这些。”
叶持:“那平日的这个时间,尹氏与温沛各自会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丫鬟们,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答案,尹氏如同深宅中的许多妇人一样,午饭后都会小睡片刻养神,而温沛,那么小的孩子,自然也少不了午觉。
这便是整件事最奇怪的地方了——究竟为什么,一个本该在生母身边睡午觉的幼童竟然会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突然出现在了百丈外的湖边,而且还溺水身亡了?
王氏显然也无法给出解答,回想了许久,摇头苦笑道:“除了午睡真的并无其他了。”
像是怕对方不信,又补充道:“尹妹妹这人总是睡不饱,前两年我还在未正前后去找过她几回,可每一次她都睡得唤都唤不醒,这事好多人都知道,是做不了假的。”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叶持却猛地一愣,好似想到了某种离奇的可能。
他立刻起身,招呼江十一:“去温沛的屋子!”
江十一纳闷:“不去见陶姨娘她们了?”
叶持没有回答,临出门的时候 ,又转回身:“温大人最后一次来找你是什么时候?”
王氏交叠在身前的双手猝然收紧了一下。
她看似无欲无求,可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一生困在这深宅之中的女人,又有哪个不可悲呢。
片刻后,她重新平静下来,坦然答道:“如果大人问的是见面说话,那么四个月前老爷曾来过一次,与妾说了几句话。但如果您问的是过夜……大约已经有十来年不曾有了吧。”
叶持微微颔首,快步走了出去。
江十一连忙追上,对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话连她都完全无法理解了,小跑几步追到院门前,她伸手扯住叶持:“到底怎么回事?”
叶持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最后为什么要问那个问题,非要解释的话,那应该就是江十一常拿来搪塞别人的“直觉”吧。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让他有种本能的感觉,仿佛温府后宅中的每一件事,每一个或风光或悲惨的女人的背后,冥冥之中都存在着某种尚且看不清楚的联系。
既然说到联系,在这座偌大的府邸之中,唯一绝不可以忽略的,便只有作为中流砥柱的温元明。
所以,温元明对待这些或者活着又或者已经死去的人们的态度,就变得至关重要了起来。
两人刚出院门,等候在外的小厮就连忙迎了上来。
但还没等他询问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人同时露出了错愕的神情——在府中接连出事的这个节骨眼上,还有人敢没心没肺地闹腾?
下一刻,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树后面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躲开了后面追来的人,却不小心撞到了另一棵树上,顿时摔倒在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江十一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这是你们三少爷还是四少爷?”
那摔倒的男童大概六七岁的模样,远远看去实在分不清他是从哪个姨娘的院子里跑出来的。
小厮分辨了一下,小声道:“是黄姨娘生的四少爷。”
温元明的第三子,温涛,如今应该刚满六岁,比起小少爷温沛的清秀可爱,这位四少爷与大他一岁的哥哥、陶姨娘所生的温瀚一样,都不知随了谁,虽然算是聪明伶俐,但模样却都相当……乏善可陈。
此时,那个胖墩墩、肤色有些黑的男童正被乳母抱起来仔仔细细地检查,生怕不小心磕碰伤到了哪里。
忽然间,旁边的丫鬟一声惊呼。
乳母也紧跟着慌了神:“这、这……快去请大夫!”
正在叫人,她身后传来一句问话。
“他的手上擦破了?”
乳母心急火燎地回过头,正要看看是谁来添乱,视线落到来人身上却蓦地一僵,硬生生挤出个难看的笑容:“都怪奴婢没看好四少爷……”
江十一却盯着温涛那张圆胖的小黑脸,忽然笑了声:“不是血。”
乳母:“啊?”
她连忙抓过小胖子的手,又仔细瞧了瞧,试探着蹭了下上面混着泥土的红痕。
温涛一扁嘴,似乎想哭,但被江十一清凌凌的目光盯着,莫名地一哆嗦,又把哭声憋了回去。
江十一语气轻松:“看吧,他装的。”
说着,她两根手指灵巧地在温涛“受伤”的手腕上一点,从他的袖子里拈出了一根揉烂了的淡红色小花来。
那些被错认为血的红痕,便是这东西留下的。
乳母左看看右看看,愈发惊讶了:“这大冬天的,怎么会……”
江十一似笑非笑,仍旧盯着想要耍赖却又莫名心虚的小胖子看。
终于,小胖子把脸往乳母怀里一钻,哼哼唧唧地说了实话:“弟弟喜欢,我想送给他……”
弟弟?
江十一和叶持对视一眼,温涛的弟弟不就只有……
旁边乳母已经着急地惊呼了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姨娘不是早就嘱咐过你,不让你去灵堂吗!你怎么又不听姨娘的话呢,幸亏她现在不在家,这要是让她知道了……”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江十一全都没往心里去,只追问道:“这花是在哪里摘的?”
小胖子似是被吓着了,又往乳母怀里缩了缩,没出声。
叶持却忽然道:“温泉。”
江十一一怔。
对了,孙管事曾经说过,这府里的水流越冬时也不结冰,就是因为引了与宫中同样的温泉!
她迅速地回想了一遍从进入温府开始一路上经过的地方,比较着各处水边雪层的薄厚,脑子里刚刚形成了个大致的思路,便立刻有灵光一闪。
再回过神来,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叶持已经朝着北边大步走过去了。
北边,是皇宫的方向,也同样是温府后宅的最深处。
江十一追上叶持的脚步,低声快速地说道:“温沛喜欢这花……是什么时候的事?”
小孩子忘性大,如果是去年春夏花开时节温沛表现出了对鲜花的喜爱,那么温涛多半不会记到现在,还心心念念要给对方送过去。
这样算起来,恐怕就是在最近几日……
叶持没有回答,扭头吩咐小厮:“去请温大人过来,到——”他环视四周,想了想:“到温沛的屋子。”
他语气严肃,小厮不敢多问,连忙躬身后退,然后一溜小跑消失在了小路尽头。
不远处的石墙下方,冒着袅袅水汽的温泉水穿过沟渠中的铁栏,安静地流入温府,注入十几步外的池塘中。
而那里再往南一点,就是温沛溺水的地方。
叶持皱眉快走几步,绕过溪边的回廊和小亭,在靠近源头处站定,片刻后,弯腰从水畔没有积雪覆盖的泥土中捡起了什么东西。
他直起腰,摊开了手。
掌心里是一朵与小胖子温涛采摘的近乎一模一样的粉红色小花。
江十一无声地吸了口气。
刚进入温府时,孙管事对于府中有温泉的隐隐自得,对于水畔木桥小路湿滑的提醒,一切的细节都好像在这一刻联系了起来。
两人心头都不免有些沉重。
顺着溪边的木廊,走过温沛被打捞起来的那片湖面,前面青石铺就的甬路直通向几名姨娘的住处,两旁假山石与添景的树木错落有致,在赏心悦目的同时,也遮蔽了行人的视线。
如果有一个小孩子从这里走过,除非离得极近,否则很难被人发现。
——尤其在府中已经因为二少爷的伤情混乱成一片的时候。
江十一忽然叹道:“我八成是疯了,现在竟然希望这事是有人谋划的……”
若他们的怀疑没有错,那么温沛的死根本就不是什么谋害,而仅仅是一场可悲的意外,只因为一个心智不全的小孩子偶然看到了一朵被温泉滋养而在春季到来之前就过早盛开的花朵,因为她的生母出于无伤大雅的自私而将他留在了身边却因为午睡而没能照看好他,也因为他的哥哥刚刚遭遇了另一场厄难,至今昏迷不醒,让整个府中的人都忙乱得无暇他顾……
好似一切都是命运使然,整件事中谁都没有犯下大错,但一个幼小无辜的生命,却这般儿戏地消失了。
叶持深深看了江十一一眼,难得地没有斥责她胡说八道。
江十一沉默了一会:“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
叶持不语。
江十一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温沛能够不惊动任何人跑出来,说明这肯定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你之前说要去他住过的屋子,难道不就是为了验证这一点?”
这样一来,过去放任温沛溜出屋子,却因为怕挨罚而没有上报的仆婢们,在这起意外死亡之中便也有了责任。
果然还是如此,谁都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但每一个人却又都是罪魁祸首。
等到在温沛曾住过的屋子里,向温元明展示了那朵小花之后,叶持和江十一便主动告辞了。
翌日,有消息传来,温府再一次办起了丧事。
据说温元明的一名妾室不知为何落水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