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夜谈的最后,江十一提出了两个要求。
第一,不要惊动宫中那个暗中投靠了长生道与磬王的御膳房小太监。
第二,请温元明在一如既往地交好磬王,并且随着景宁帝的身体每况愈下,也将自己的姿态放地愈发谦恭。
简单地设下了这两个铺垫之后,接下来的几天,在等待周蕴那边安排的人手进京的时间里,江十一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鲜少露面。
不过她倒也不是完全不理人,至少中途还曾经去找了温元明一次,问了一个问题——腊月二十七那天,接走李娇娘的果真是长生道的人?
而就在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她像是突然茅塞顿开了一样,立刻匆匆跑到了叶持房里,也不知商量了什么,再出来时,眉目舒展、神情悠然,仿佛已经胸有成竹。
又过了两天,平安从晋王府溜了过来,带来了故人已经悄悄入京的消息。
好戏终于就要开场。
……
二月初十傍晚,连着当值数日的太医院陈院使走在出宫回家的路上,心情简直糟糕透了。
他刚刚去为景宁帝诊治过,那位本该正值盛年的帝王如同一头暴怒的狮子,即便躺在病榻上,也仍旧张牙舞爪,乍一看起来,似乎仍然牢牢掌控着整个天下,也掌控着他自己的命运,可作为医者,陈院使十分清楚,如今的景宁帝就像是一盏装了好几根灯芯的油灯,燃烧得越旺盛明亮,距离油尽灯枯,便也越近。
“一个月,还是半个月……”
陈院使无声地叹了口气,没敢将大逆不道的言辞说出口,可心中却愈感沉重。
忽然,熟悉的巷子外面,地上零星散落的细碎红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皱了下眉头。
孙家豆腐?
小小的门脸就开在巷口原本空置的那家院子里,门口稀稀拉拉地聚了几个衣衫陈旧褪色的男女,手里大多捧着从家中带来的木盆瓷碗。
“这是……”
旁边有熟人听到了陈院使的喃喃自语,凑过来笑道:“陈兄这阵子没回家,怕是还不知道吧?前两天有人租下了这处院子,开了家豆腐铺,老板娘心善,每天傍晚都把当日剩下的豆腐折价卖给附近的穷苦人。”
陈院使这才恍然,不由停下脚步,往院子里多看了一眼。
正巧,老板娘抱着个盆子走了出来,正在笑呵呵地给人分豆腐,旁边一个十一二岁、大约是她儿子的木讷少年则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认真收钱。
陈院使与老板娘目光对上,有些尴尬,连忙点了下头,匆匆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老板娘的豆腐卖了个干干净净,放下盆,随意擦了下手,瞥向身旁的儿子:“忙了一天了,去对街茶楼买两碟点心吧。”
那肤色黧黑的腼腆少年“哎”了一声,眼中精光一闪,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他要去的茶楼这会儿正热闹。
去年的行刺案风波渐渐平息,京城中的人们终于松了口气,可又隐约察觉到了即将被捅破最后一层窗纸的储位之争,便赶在这最后的安稳日子里发泄一般地宴饮交游,享受起来。
茶楼里几乎满座,放眼望去,少说一半的人操着外地口音,要么是进京赶考的士子,要么是暂居京城的商旅,谈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也不知究竟在说些什么。
少年半低着头,哪个也不看,束手束脚地走到柜台边上,冲掌柜露出了个憨厚的笑容:“王叔,我娘让我来买两碟点心,和上次一样的就行。”
茶楼里的点心本不外卖,但彼此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街坊,便也没有那么多规矩了,掌柜立刻叫了个伙计去打包了。
这时,少年等得无聊似的,好奇地指着两桌客人问:“王叔,他们说什么呢?吵得那么大声?”
王掌柜愣了愣,往那边瞅了一眼,侧耳仔细听了一会,忽然眉头一皱:“啧,又是这种……嗐,小成你别掺和这些,都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想到什么都瞎说!”
他显然十分看不上这种半瓶水乱晃、张口闭口指点江山的年轻人,但少年孙成还是很好奇,挠挠脑袋,露出了个没见过世面的愣愣的表情:“可是王叔,左边那桌也没说错啊,我刚才跟我娘卖豆腐的时候,还听街坊说磬王妃娘娘可心肠可好了,一看就有当皇……唔唔!”
话没说完,王掌柜慌忙捂住了孙成的嘴,小声呵斥:“你小子傻啦?!怎么什么都敢说!这……唉,皇家的事,瞎说可是要掉脑袋的!”
孙成一愣,像是吓坏了,黧黑的脸庞都有些苍白下来,连忙晃脑袋:“我不说了,王叔,我再也不敢说了!”
可王掌柜还没松出一口气来,便听他又小声嘟囔:“可是街坊都是这么说的啊……”
正巧,这时正在争执的两桌人里,突然冒出了个挑高的声音:“原来这就是你们京城的风气,连实话都不让人说了吗?!”
那声音来自于一个清秀的少年,比孙成大上几岁,但也不过十五岁上下的样子,唇红齿白,衣着鲜亮,操着一口带着点磬州口音的官话,看起来像是从北边来的客商之子。
此时这少年脸涨得通红,按着桌子站起身来,气呼呼地大声道:“你们不让我说,我却偏要说!多亏王爷让人修了河道,我家的商船才能赚这么多钱,你们说王爷的坏话,我看就是出于嫉妒吧!呸!真不要脸!”
这全都是孩子话,让人几乎哭笑不得,而那少年也没再等人反驳,响亮地哼了一声,从荷包里摸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往桌上一拍:“掌柜的,结账!连旁边那桌也算在我的账上!”
又吊着眼睛斜了旁边一眼:“哼,本少爷钱多得很,不像有些人,一身穷酸味,比阴沟里的老鼠还难闻!”
说完,也不管隔壁桌的几人脸都绿了,径自大摇大摆地出了茶楼。
茶楼掌柜:“……”
旁边孙成接过了点心,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被拍在桌面上的十两银票,忍不住咋舌:“这……王叔,这人好阔啊!”
王掌柜叹气:“那是个磬州城过来的绸缎商人的儿子,家里确实豪富,只是这脾气……唉!”
孙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王叔我走啦,要不然我娘该等急了!”
可一回到家中,他习惯性地低垂下的脸上便没有了懵懂的痕迹,反而勾起了一丝冷笑。
他从纸包里取出点心,每样分出几块,工整地摆在碟子里,供到了内室一块黑漆漆的牌位前,认真地望向那上面他刚刚认得的几个大字。
——先考孙讳大吉之灵。
“绸缎商人?”孙成熟练地给亡父的灵位上了香,后退一步,心里默默想道,“我看可不像……恐怕和我家一样,都是受了磬王爷‘大恩大德’的苦主吧!”
而事实也确实如他所猜测一般。
当天晚上,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小少爷便随父母一起,乘坐着一架不起眼的马车进了皇宫南边不远处的温家宅邸。
车夫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神色却老练警醒,对着迎上来的孙管事掀起斗笠,摇了摇头:“没有‘尾巴’。”
孙管事很是信任对方的判断,殷勤笑道:“夜里寒凉,李大人何不……”
刚下车的几人一怔,都没想到那名接他们来此的车夫竟是廷举司的人。若是江十一在此,便立刻会认出,这人名叫李承畴,多少也算个小官,当初还曾经负责过李宫正的命案,曾经与她打过几次交道。
而这位年轻的李大人还没等孙管事说完,便打断道:“不必。”而后也不下车,闭上眼睛往后一靠,冷冷道:“纪大人命我助你们隐蔽行事。其余的,不在我职责之内,恕我不便参与。”
果真如传闻一般……
孙管事笑容一顿,却没再强求——毕竟廷举司能有如今的地位,靠的就是忠于并且只忠于皇家,刚刚护送马车勉强还可以算作是睁一眼闭一眼帮老友防一防可能出现的宵小,可若再进一步,真的掺和进了针对皇家血脉的谋划,就无异于自毁根基了。
他便吩咐小厮给李承畴奉上了一壶热茶,自己带着那一家三口的商人进了内院。
依旧是在连半只可疑的苍蝇都飞不进来的枕石居中,早已设下了接风的宴席。
轩中已有许多人,“绸缎商”一家到的最迟,他们刚一进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女声笑道:“柳老爷和夫人近来可还安好?没想到小少爷也来了,嗯……看着气色不错,像是长高了些。”
那“绸缎商”自然不是做绸缎生意的,而是当初江珑县中差点被长生道坑了个家破人亡的柳松英一家。
柳明安听到这声音,顿时不由自主想起了当初自己做下的蠢事,脸色瞬间涨红,完全没有了白天在茶楼里的纨绔模样,等父母与众人相互引见寒暄完毕,才凑上前去,小声道:“我听说你和叶大人被冤枉,打进大牢了,你们……”他飞快地瞧了一眼不远处叶持左腕上固定的夹板,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你们没事吧?”
江十一笑了下,轻描淡写道:“没事。”随后立刻转开了话题:“这几天流言渐渐传开,其他人还好,但你们的身份……”
柳明安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江姐姐你放心,就算那些混账到磬州城去查,也保证查不出半点破绽!”
一旁他娘秦夫人大约听到了此言,转头过来笑道:“江姑娘有所不知,这套身份乃是州府的知州大人亲自炮制的,一应文书,与州城中的商铺、库房,样样不缺,真是半点破绽也没有。”
江十一没料到这个答案,不禁错愕:“严大人?”
而另一边,柳松英也从贴身暗袋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呈给了叶持:“叶大人,这是州府严知州的亲笔书信,乃是他亲自为在下等人安排的身份,另外还有几句话,也吩咐在下一并转达。”
他低声道:“严知州说,他自知前些年助纣为虐,如今即便幡然悔悟,也断无免罚之理,他此番相助,并非奢求将功折罪,而只不过是想要替长嫂报仇而已,还请大人不要多心。”
叶持抿了下嘴唇,没有接话,单手展开了信。
正如柳松英所说的一样,信中列出了一个个吃尽了长生道带来的苦头,又曾被叶持他们帮助过的人,以及他们在严更的运作下获取的新的身份。
洪山县藏骨石窟外,被长生道信徒乔桂杀害的民夫孙大吉,他的遗孀与孩子们摇身一变,成了投亲进京、开了一家豆腐铺子的小生意人。
白石村被“水鬼”摄去,差一点死在暗无天日的矿洞中的村民许年,变成了跟着商船来到京城的镖师。
江珑县家中埋了“鬼胎”,险些被蒙骗害死亲娘性命的书吏曲光,如今是同名同姓、进京赶考的半老书生。
小塘湾外,孟家村那位差点被污蔑为通奸、沉塘杀死的寡妇何珠,是刚刚被京中绣坊聘来的绣娘。
……
还有,从洪山县到江珑县,一路与叶持和江十一相处了最久的钱捕头,现在则混迹街头,与流窜在暗巷里的地痞流氓别无二致。
在这几天里,所有的这些人都通过晋王府与温家的人得到了指示,在遍布京城的乞丐、贫寒百姓、商贾甚至深宅女眷与求取功名的举子之间不着痕迹地散布开了一条流言。
——磬王英明神武、仁德爱民,乃是天定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