磬王贤明这句话简直无稽极了,若是放在磬州,只怕连三岁的小儿听见了,都要过来吐上一口口水,奈何磬州与京城隔着一千多里,真实的情形根本无从传出来,而对于那些家中有门路有地位的人来说,记得的往往还是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抱在怀里的那位温良而早慧的小皇子,便更容易信以为真了。
故而,江十一请人散播出去的流言,不过用了短短两三天,就已经在城中传得尽人皆知。
见目的达到,在这个时候,枕石居的小宴上,江十一便将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分派了下去。
等到千里迢迢赶来的故人们各自领取了任务,又在廷举司的护送下悄悄散去,江十一不由缓缓舒出一口气,一转眼,就瞧见温元明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江十一:??
温元明轻笑一声:“温某只是在想,江姑娘计策虽简单,但应当会很有效。”
江十一大言不惭:“那当然,我可会气人啦,不信你问昭离。反正只要那个善寿仙师在京城,我肯定能把他气得跳出来!”
叶持:“……”
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好。
但无论如何,毋庸置疑的是长生道的首脑,那位善寿仙师一定就在京城。
——腊月二十六无思被杀,二十七日,在明面上的凶手已经入狱的情况下,他的家眷仍然被迅速接走,这说明,有另一个人知晓整件事的真相,而且此人还占据更高的地位,能够无视磬王的想法发号施令,调动长生道的所有人脉。”
这人只可能是长生道真正的主人,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善寿仙师!
温元明颔首认同:“成败在此一举,我若是他,也会来京城统揽全局。”
说到这,他忽然如同天真的少年人一般歪了歪头,狡黠笑道:“可惜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不然真想看看他现在的表情!”
京中风向朝着磬王一边倒去,善寿仙师会是什么心情?
高兴?
最初当然会,毕竟他的目的就是将磬王推上储君之位。
可接下来呢?
当景宁帝身体越来越差,人们对磬王的呼声越来越高,仿佛他从最初开始就该是真龙天子,无论有没有世子都无法改变这一点的时候,准备坐享其成的幕后之人真的还高兴得起来么?
而接下来,江十一他们要做的就是不停火上浇油,让那位善寿仙师相信磬王已经脱离了掌控!
到了那个时候,他面前就只剩下两条路,要么将证明磬王注定绝嗣,世子并非亲生的证据放出去,拼个两败俱伤,要么就当场认输,放弃一切夹着尾巴逃掉。但无论选择哪种,此后的日子里,长生道潜藏在暗中的大批信众都不会让磬王好过,定然会将双方勾结多年的事实捅出来。
如此一来,就算没有混淆皇室血脉的部分,光是私开铜矿、截取贡品,以及勾结邪教逆贼的罪名,也足以让磬王下半辈子过得万分难受了!
至于要如何推上最后一把,让善寿仙师深信磬王已决心要与长生道撕破脸……
温元明脑中又过了一遍计划,悠然笑道:“说起来,我‘巴结’了磬王这么久,花钱如流水,如今也总该收回点利钱了。”
……
就在温元明说完这句话的几天之后,他便在宫中遇到了有些烦躁不安的磬王。
与以往哪怕强装也要表现出的礼贤下士不同,这次磬王看起来相当心神不定,飞一般地从温元明身边走过,却对他的见礼视若不见。
温元明错愕地在廊下站定,拢袖回身,只见宫门附近戒备森严,磬王似乎想要强行闯出宫去,却被不由分说地拦了下来。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略微低下了头,轻轻理了理刚刚被磬王一行人带起的风拂乱的袍袖,便重新迈开了步子,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前往景宁帝的身边伴驾去了。
自从得知服用的长生仙丹便是自己无嗣的罪魁祸首之后,不过短短一两个月的时间,景宁帝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这位本在壮年的帝王,如今看起来竟然活像个枯瘦的老者了。
看见温元明进来,他讥讽地勾起了嘴角,在遮掩药味的浓重熏香气息中开口:“是仲卿啊,来的时候遇见朕的好弟弟了没有?”
温元明表情一动,略略抬眸,正好对上了景宁帝满布血丝的浑浊双眼。
今日伺候在殿里的是曹三元,这名大太监是皇后的人,当然不会将他的动向告诉景宁帝……他稍作思忖,便猜到景宁帝这话不是对着自己来的,多半只是瞧磬王不顺眼却又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像个愤世嫉俗的废物一样躺在病榻上抱怨。
但他面上却丝毫嘲弄都不露,讶然道:“陛下真是料事如神!您如何知道臣刚刚在路上遇到了磬王的?”
或许是这种惊讶的语气取悦了景宁帝,让他感到一切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景宁帝神情缓和了些,嗤了一声:“这还用猜?这几天磬王天天在宫门前打转,火烧眉毛似的着急要出宫!他那个王妃也是一样,哼,这么不喜欢宫里,怎么不索性滚回磬州去!”
“哦?”温元明微怔,“磬王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如此任性……近来是多事之秋,谁知邪教的刺客混在哪里,陛下与太后不许他们出宫,于私,是一片爱护之心,于公,也是为了大局考量,磬王怎么……唉!”
景宁帝瞅他一眼,枯瘦阴沉的脸上多了一丝笑意:“是啊,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如此任性,恐怕难当大任哪!”
这句话温元明便很有分寸地没有再发表意见了。
片刻后,他忽然又皱了下眉头:“对了陛下,臣刚才恍惚听见磬王身边的人都带着磬州口音,不像是京中出去的。这……会不会就是因为身边人规矩学得不好,所以才带坏了磬王?”
多年相处下来,他对景宁帝性情的把握已经细致入微,果然,在发泄出了不少郁气之后,景宁帝终于也想起来皇家威严了,正好顺势将黑锅从终究与自己同父同母的弟弟身上摘下来,轻轻巧巧地往奴仆头顶扣去:“仲卿所言甚是,过去在磬州也就罢了,如今可不能容许那些没规矩的东西带坏了宫中的风气!”
又冲侍立在角落里的曹公公吩咐:“曹三元,帮朕记着,回头一并跟……”
他迟疑了下,似乎忽然不想承认如今掌控大局的是他的母亲,话音一转:“跟皇后说吧,当国母就该有个国母的样子,怎么连宫里都管得乌烟瘴气的!”
曹公公立刻恭敬应下,一个字都没为皇后辩解。
又东拉西扯了一阵子之后,景宁帝便精力不济,沉沉睡了过去。温元明安静等了一会,确定景宁帝不会再中途惊醒了,才站起身来,对曹三元做了个手势,两人一起来到了殿门外。
徐徐春风之中,曹三元躬下身子,声音也随之压低:“皇后殿下让老奴转告大人一声,太后娘娘再怎么想要大局为重,可这心里……毕竟母子情深哪,何况又亏欠了磬王二十多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松口放他们出宫了呢?您要是有安排,最好还是尽快了。”
温元明沉默片刻,淡淡一笑:“太后陛下应当是这天下最不愿怀疑磬王的,她能给我们这么多时间,已经远超我的预料了。曹公公,请皇后无需担心,很快,很快了……”
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一个侍卫模样的年轻人远远走了过来。
自从去年梅妃行刺案发生之后,无论景宁帝宿在哪里,附近都会有廷举司的人巡守,此人应当就是今日轮值之人。他走近前来,等曹三元识趣退下之后,低声道:“温大人,近日来磬王身边的人无法出入宫禁,王府送来的东西也都先交到太后和皇后那里查验过,看起来果然有人等不及了——今早林宝借采买之机,与一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接上了头,应当拿到了一封信!”
他看了眼温元明的神色,又轻声补充道:“纪大人没让我们当场拿下林宝,说是或许以后还有用处,如今已经由着他把信送到磬王身边了。”
林宝就是那个有问题的御膳房小太监,当初也正是他将叶持和江十一在太医院查找皇子女夭折真相的事情报给了磬王或是无思,在开始怀疑他之后,廷举司一直在暗中监控,到如今,终于找到了他与贼人勾结的证据。
温元明听完那名廷举司探子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微笑点了点头:“纪大人一向深谋远虑。”又问:“与林宝接头之人呢?”
探子面露尴尬:“我等无能,跟丢了。”
“跟丢了?”温元明微微一怔,旋即释然,“不是你们无能,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做掉脑袋的勾当,自然有一套逃脱跟踪的精妙手段。若下次再发现贼人,你们也不必太过急切,以免被对方察觉,因小失大。”
等探子离开,他才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喃喃道:“难怪磬王急了……”
无论如何,只要急了就好。
急了,才会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