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从州衙回来的平安之后,周蕴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望着院子里那株刚打花苞的老梅,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进眼中。
今日是个艳阳天,对于冬日来说过于浓烈的阳光泼洒在血似的花苞上,将上面薄薄的霜雪融化,让人产生一种暖春将至的错觉。
可也只是错觉。
树下的雪没有人扫,已经积了一层。
周蕴缓缓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将视线移到手中的奏状和信件上,那些清隽而风骨凛冽的字迹让他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触动。
这些年中,他一向以温和从容、礼贤下士的面目示人,时日久了,这副面孔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会觉得,似乎所有足以传为美谈的“折节下交”到最后其实都不过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互相恭维,乏味得简直像是宫宴上看似精致却冰冷而没剩多少滋味的菜肴。
他本以为这一次也是一样。
倏然间,那道仿佛从不为外物所动的清冷骄傲的身影再一次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他闭了闭眼,轻声道:“启程吧。”
奉旨调查贡船失踪案的钦差车队,在这一天上午踏上了返京的路途。
同一时刻,严更专程请来的大夫也已经给叶持结束了诊治。
此人也算是严更的心腹,口风很紧,不会乱说不该透露的事情,更妙的是医术确实十分不错。在他施针过后,叶持胃中翻腾不休的剧痛便已平息了许多,他便又抽空瞧了瞧江珑县王老大夫配的药丸,以为很是对症,只需按时服用,再静养三五天便无大碍。
送走了大夫,没过上盏茶光景,便又有严家的仆人大包小包地送来了无数赔礼与滋补身体的药材。
出人意料地,江十一一反平日里到处讹钱的无赖性子,竟连根参须都没有收下,当着那些仆人的面,便沉着脸把所有东西一样一样丢了出去,然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叶持倚在床头冲她笑,轻声揶揄:“你不是说你最怕穷了么?”
江十一冷冷道:“我是有骨气的女人,不吃你的卖身钱换来的东西!”
话刚说完,瞧见叶持噎住,满脸都是想要敲烂她的脑壳似的表情,就绷不住也笑了,但很快又重新沉下神色:“那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幸好你没事……”
叶持握住她摸过来的手,轻轻攥在掌心:“早就说了没事,只是老毛病,看着吓人,出血止住就好了。”
江十一叹了口气,心知实情绝非如此轻描淡写,却没有反驳:“知道啦,你睡一会,我就在这守着。”
接下来一整天里,严更的人又来了几回,每次都被江十一不留半分情面地赶了出去。
直到傍晚时分,叶持醒来的时候,恰好严家人锲而不舍地捧着精心准备的药膳羹汤再一次敲响了房门。
江十一犹豫了下,便听叶持笑道:“让他们进来吧,闻着挺香的。”
“你……”
江十一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便不觉哽住。顿了片刻,勉强笑了下:“就你那破脾气,还是别学着哄人了,我听着瘆得慌!”
叶持瞪她:“……江十一!把我气死,你究竟能拿到什么好处!”
江十一扑哧一乐,眼圈还有些发红,神态却渐渐安稳下来,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鬓角:“叶大人哪,你也太爱操心了,我今天是吓着了,但还不至于让你一个病人安慰我。”说完,又冷笑一声:“你放心,小作怡情,大作害命,我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不会把姓严的逼急了的!”
正如此言所说的一般,她果然开门将那些等待得愈发不安的严家仆人放了进来。
门外不止有提着食盒的丫鬟,还有几个熟人,正是清晨时奉命要取她和叶持性命的那些健仆,在寒冬之中,全都打着赤膊,冻得青白的背上紧紧缚着大捆荆条,俨然一出令人耳熟能详的负荆请罪的戏码。
江十一心底冷笑连连,面上却不显分毫,只漠然道:“这是做什么?”
不等对方回答,便又道:“你们只是奉命行事罢了,我不为难你们。至于严大人——”
她沉默许久,似乎内心充满挣扎,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算了,说到底此事始作俑者也不是他……只不过,我们虽然不去计较昨夜的事情,但这事却不能就这么销账!”
几个健仆互相对视一眼,又谨慎地伸长脖子窥向内室幔帐半垂的床上:“不知叶大人的意思是?”
江十一抿了抿嘴:“此事对严大人也有好处,你们回去转告他,三日后……”
……
短暂的三天时间远远不足以让叶持的身体完全恢复,但现实已经容不得他们无止境地拖延下去。
这一天清早,因为贡船案与州衙中的变故而被搁置了许久的另一件看似不起眼的案件出人意料地开审了。
是三年前曾从官牙徐氏手中买过小厮阿晨,并旋即被“盗匪”入户灭门的那一家人的案子。
那家人姓李,虽然一家子都死了,但李家一族在城中还有不少族人,平日里与李家人熟识的邻人朋友也颇有几个,前些日子在出发去调查贡船案之前,便与培养阿晨的长生道众人一样,全都被周蕴派人暗中监视并保护了起来。
而如今,随着周蕴的离开,如果长生道的人想要做出些动作,免得当年的真相被翻出来,恐怕随时都可能会出手了。
叶持沿着通往大堂的路慢慢走着,将今日的计划又在心中默默确认了一遍,刚转过最后一道弯,迎面的树下突然现出了一个人影,正是磬王府的狗腿子之一,当初天天变着法给他找陈年旧案的李同知。
“叶大人,听闻三天前衙门里的血案现场发现了你留下的痕迹?呵呵,如今看来,传闻不尽不实啊,害人白白担心了一场。”
叶持停下脚步,偏头看过去:“我认识你?”
对方一愣。
叶持这才露出了个讥讽的笑容:“哦,原来是李同知,几日不见,看起来又变蠢了些,我差点没认出来。”
李同知:??
他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还没憋出还击的话,却见叶持已经施施然走远了。
他面色阴晴不定,几番变幻之后,从牙缝里冷冷哼了声:“不识抬举!我倒要看你的运气还能好到什么时候!”
叶持没有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咒骂,就算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今日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若是一切顺利,或许还可以为一件困扰了他许久的问题寻找到最终的答案。
他理了理袍服,心思渐渐澄静,缓步走上大堂落座,轻轻将惊堂木落下:“带张家众人犯,传证人上堂辨认。”
而这个时候,李同知已经顺着叶持的来路走到了他居住的院落。
四下很是安静,但李同知还是谨慎地又确认了一遍,清了清嗓子,叩了两下院门:“有人在吗?”
没有回音。
李同知等了一会,又问了一声,依旧没有听到回答,这才安下心来,从袖中摸出一把不知何时配好的钥匙,迅速开锁溜了进去。
院中毫无奢华气象,甚至简朴得过分,许多家具都是上一任同知卸任后留下的旧物,连百宝阁上都空空荡荡,透过格子能清楚看到后面的区域。
他脚步轻快,没用多少时间就将每间屋子都检查了一遍。
果然一个人都没有。
那个叫做平安的小厮真的已经走了。
李同知摸了摸下巴,望着空空荡荡的院子,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无声地笑了起来。
“不知平安到哪了?”
有人也在问同样的问题。
官驿最宽敞的院落正对着小小的花园,冬日里没有草木繁盛的锦绣景象,但昨夜的一场大雪却让园中显出不似人间的素雅晶莹。
周蕴揣着手炉坐在一株老松之下,闻言温声道:“江姑娘放心,他已到了该去的地方。”
与他说话的人正是江十一。
两人之间点着火盆,里面还颇为应节气地烤着些栗子,香甜浓郁的味道随着冷风慢慢扩散开来。
周蕴笑着取了几只烤好的栗子,用手帕擦了擦外壳,向石桌对面推过去。
江十一面无表情:“我讨厌这东西。”
周蕴并不生气,仍是一贯好脾气的模样:“你的名字……我以为你会喜欢。”
江十一目光微微闪动,想起最初见到周蕴的时候,她告诉他的名字就是江栗。那并不是假名,只是……
她冷淡地弯了下嘴角:“知道我为什么叫江栗么?”
周蕴笑道:“愿闻其详。”
“因为我出生的时候村口正好来了个卖糖炒栗子的小贩。”江十一平平道,“我爹娘给我取名的时候没上过心,后来把我卖了的时候也一样毫不在乎,你以为我应该因为这个名字爱屋及乌?”
她仍穿着属于平安的小厮服饰,却看不出半点对主家的谦卑,反而像是全身上下都长满了冰冷的硬刺。
周蕴静静望着她,终于不再微笑了。
他面上的温存和善像是被突兀地抹去了似的,但剩下的,却并非冰冷或者漠然,而是一种堪称唏嘘的复杂情绪。
“你还在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怨我?”
虽是问句,却听不出疑问,更像是笃定的陈述。
江十一便也坦然道:“谈不上怨恨,就像叶大人说的,您帮我们,是施恩,不帮,才是平常。”
周蕴:“……”
他沉默了许久,一直专注地看着手指间圆滚滚散发着焦香的烤栗子,仿佛那只栗子壳里包裹着什么举世无双的珍宝似的。
终于,他轻声叹道:“此事是我之过,你们愤怒也好,失望也好,都是理所应当。”
江十一怔了下。
周蕴起身,负手走到一枝覆雪的松枝下,缓缓解释道:“那天我确实被磬王叔留下了。他以为你是平安,又通过在州衙的眼线得知你与叶昭离关系亲近,于是刻意在我面前巧言挑拨,将叶兄说成了个暗中收买我的心腹、试图争夺贡船案功劳的伪善之人,而你,或者说平安,当然也就成了背主的叛徒。”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微露苦笑:“所以在接到你们的消息时,我只能装作怒不可遏,写下那么一张字条,算是给你们一个教训。”
这倒是江十一未曾想到的。
虽然周蕴的举动不够光明磊落,但有了磬王的算计在前,这也就变成了权衡利弊之后的无奈之举。
周蕴叹道:“我不知道他在州衙做的事,只以为这也是我的一个机会——只有我与叶昭离之间出现裂痕,磬王叔才会放心,我也能安心做完剩下的事情。”
“剩下的事情?”
周蕴正色道:“贡船虽然找到了,但作案的贼人却杳然无踪。磬州上下众口一词,都归罪于流窜的山匪,可我又不是三岁小儿,怎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无论那些人是死是活,我都得找到他们。”
此事江十一也听说过,而如今听周蕴的语气,似乎他已经查到了线索?
周蕴颔首:“正如江姑娘所想。我手下的人一直在暗中追查,发信磬州附近虽然山贼水匪时常出没,令商旅百姓苦不堪言,但唯独一个地方从没有受过侵扰。”
“哪里?”
周蕴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长生道的道观。”
江十一的表情猛地变了:“你的意思是——”
这小半年间经历过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逐一重现,或清晰或模糊,最终定在了一块古拙的木匾上。江十一忽然喃喃道:“桃花观……磬王专门给那里提过匾额……”
周蕴在叶持的奏章里读到过剿灭桃花观贼人的始末,闻言并不吃惊,郑重地点了点头:“没错。而且不仅桃花观,我怀疑长生道的崛起,本就是因为磬王叔的扶持!”
所以他绝不能打草惊蛇,一定要让磬王放松警惕。只有如此,他才能够顺利地借着三年前的那起看似不起眼的灭门案,一路追查到长生道培养探子的隐藏据点,再由此挖出更多的关键线索!
而平安如今所要做的,就是这个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