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平安离开州衙之前曾经请叶持和江十一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江十一继续扮作小厮的身份仓皇出城，去追周蕴的车队。
而另一件事，则是请叶持在今日升堂开审三年前李家遇害一案。
叶持端坐堂上，垂眸看向正从远处被带上来的畏畏缩缩的少年人。
从开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与李家有关的证人都已经到齐，已各自将披枷带锁的那些“张家人”辨认了一遍，却并未在其中发现任何熟面孔。
在牢里关了许久的“张家”老爷与管家等人原本还呈现一副萎靡之态，脸上尽是难以完全掩去的不安，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发觉那些不知从哪里找来的证人似乎比他们还要茫然的时候，那些不安就像是烈日下的雪花，飞快地消融殆尽了。
到了此时，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有点想笑。
——自从牙齿中的毒囊被挖出之后，他们自知死士的身份暴露，接下来绝对无法全身而退，既然如此，只要让官府无法再继续追查到新的东西，那么在这场争斗中，便算是他们又扳回一局。
可很快，他们就惊讶地发现，叶持居然并没有露出挫败之色，表情仍旧与刚刚开始审案时一模一样，镇定而认真。
“张管家”忍不住开始更加仔细地打量叶持。
也说不清因为什么，他忽然觉得高坐堂上的那位年轻的官员苍白俊秀的面容配上过于漆黑的眉眼，让他忍不住想起庙里沉默不语却一切都尽在掌握的神明的雕像。
叶持心中确实一片平静，从他的位置能够清楚地看到堂前的一切细节，包括那些人犯渐渐放松下来的表情，但他并不焦急愤怒，更未曾如平日里一般张口讥讽什么。他任由“张家人”各怀鬼胎地打量自己，屈指轻轻地在案上敲了敲，淡淡吩咐：“走近些。”
这话是对着刚刚走到堂前的少年说的。
那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模样，衣着破旧，像是已经跟不上他抽条的个子，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腕和脚腕都被冻得发青。为了躲避寒冷，他每走一步都努力地试图缩起手脚，而这不自觉的动作却让他愈发显得畏缩可笑。
但他终于还是走到了燃烧着温暖火盆的大堂里。
张家几人纷纷转过头，疑惑地打量着这个陌生中又隐约透着一丝熟悉感的奇怪少年人。
少年被看得哆嗦了下，不自觉地往角落里躲去。
叶持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报上名来。”
“石、石小山……”
听到这个名字，张家几人全都大惊失色。
“不可能！”一人脱口而出。
与他们的震惊相比，证人之中则有人露出了完全不同的反应，似乎被这小小的变故弄得糊涂了，疑惑地问：“小山？大老爷正审案呢，你来做啥？”
叶持却没有在意任何一方的惊诧，淡淡问道：“就是你今早主动前来，声称有要紧线索？”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在升堂之前还有这么一件事情发生。
石小山身体又缩了下，但紧接着就不知想到了什么，强行梗起了脖子，直挺挺地站直了身体：“对，我……草民知道三年前杀人的是谁！”他一指那几个“张家人”，恨恨道：“就是他们！”
被他指到的几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那个迷惑不解的证人已叫了出来：“小山你胡说个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不是胡说。”
周蕴微笑着，也正在解答江十一的疑问。
两名侍卫拖着个驿卒模样的中年人出现在花园另一边，周蕴轻描淡写地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知道了，又道：“江姑娘不必担心，此人与同伙刚才想要回磬州城通风报信，被我的人抓住了而已。”
江十一毫不惊讶。磬王好不容易才把这个一门心思抓他把柄的好侄子跟送瘟神一样送走，当然不会希望半途再闹出什么幺蛾子来，所以传信手下的人监视他的行踪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而周蕴作为二十年在皇家口蜜腹剑的阴诡漩涡中成长起来的人，又怎会对磬王毫无防备？
这叔侄两个表面上把酒言欢，背地里互相拆起台来却堪称一场好戏。
而那个正要被拖走的中年人听到周蕴的话，浑身突然一震，难以置信地伸长了脖子，直勾勾地盯向江十一的方向。
江十一若有所感，回头对着他笑了笑——那是个让人无法错认的甜美又娇俏的，独属于年轻女孩子的笑容。
中年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全身一下子泄了力气，被侍卫架走的时候都忘记了反抗，只在口中喃喃念叨：“女的……怎么会是女的……”
园中很快恢复了安静，剩下对坐的两个人都知道那个中年人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却连半点同情之意都没有。
短暂的中断之后，周蕴再次回到了原本的话题上，微笑道：“无需怀疑，平安的那些话都不是信口胡说。说来此事还要感谢江姑娘你。”
江十一：“我？”
她可不记得自己知道任何关于“石小山”的事情，更别提让他去指证那些自称姓张的长生道爪牙了。
周蕴颔首道：“当初我见你事无巨细询问李家邻人亲友，套取关于阿晨的消息，便猜想你或许要假扮阿晨……又或许是与他同样的被训练出的探子的身份来做些什么。所以在出发去万义县调查贡船案之前，我便留下了一些人手也从这个方向进行了一些调查。”
而作为晋王府唯一的继承人以及钦差，他所能调动的力量是江十一这样单打独斗的江湖艺人根本无法企及的。
周蕴笑道：“我想，既然要查阿晨的事，那么与其询问那些和他相处了不过数日的街坊邻居，倒不如去江珑县问一问叶兄奏章中提到的那个柳家的人，特别是知道阿晨真实来历的柳明俊，或许会知道什么特别的细节也说不定。”
他略一停顿，又道：“自然，若只有我的人，此事恐怕还不会这般顺利，如今能够事半功倍，还要多谢江珑县的钱捕头帮忙——你不要怪他没有知会你们，实在是磬王叔盯得紧，若他走官驿传信，怕是会被截获。”
江十一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慢慢吐出一口气：“我没有怪他。你查到了什么？”
周蕴笑了笑，亲手为两人添了茶：“石小山。”
他轻缓却又郑重地吐出了这个名字，面上笑意渐渐敛去，眉间透出几分冷肃：“阿晨刚被柳明俊带走时，还没有后来那般狡猾，无意间透露过与他一同受训的还有个叫做石小山的孩子。那孩子生性倔强，一直想要逃跑，却因为样貌秀丽，日后或许会有大用而从未受罚。”
江十一听到这里，呼吸微微一窒：“阿晨嫉妒他。”
当初他们找到官牙徐氏的时候，她便提到过，阿晨刚被送到她手中的时候模样凄惨无比，几乎是遍体鳞伤。他们当然知道那不过是为了混入柳家、博取柳明安信任的苦肉计，可那又如何？阿晨感受到的伤痛并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明明不如自己乖巧听话，却偏偏受尽优待、身上连半条伤痕都没有的同伴，怎会不让阿晨嫉妒憎恨得发疯！
周蕴叹了口气：“对。所以阿晨故意撺掇并帮助了石小山逃走，然后立即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训练他们的管事。在追逐的过程中，石小山落水，半个月后下游发现了一具浮尸，因为尸体腐败肿胀，所以长生道的人只能通过衣服辨认身份，确定那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真正的石小山确实已经死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当年那具分辨不出面目的尸体，却给了周蕴一个移花接木的机会。
石小山死时刚刚十三岁，三年多过去，若他还在人世，十六七的少年人正是个子抽条，面貌张开的时候，与当初有所差别实属正常。而平安与他年纪相仿，容貌也十分清秀，只要稍作调整，再刻意记下一些李家亲朋邻人与柳明俊等人提到的与阿晨有关的细节，便不怕瞒不过知情人。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要让那个无辜惨死的少年用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讨回一个迟来的公道。
江十一沉默了许久，低声道：“所以你才让我装作平安过来找你——你身边能够伪装成石小山的就只有平安一人，只要磬王相信他已出城来追你了，便不会想到今日石小山的出现与你有任何关系。”
周蕴颔首，却没有什么一切尽在掌握的自得之色，只淡淡说道：“是。我只能为他做到这里，接下来一切就都看平安自己的了。”
说到这，他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平安当然是个机灵的少年，但毕竟一直被他保护得很好，处事仍有些稚嫩，面对着大堂之上那些老奸巨猾的贼人，纵然他已提前为平安买通了一家证人配合证实那个石小山的身份，可结果究竟如何，能不能成功地从他们口中骗出线索来，仍是未知。
一阵冷风吹过，夹着枝头碎雪落入茶烟袅袅的杯盏中。江十一低头拢了下碎发，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忽然笑了：“世子说错了。”
周蕴挑眉：“哦？”
江十一：“平安无需只靠自己。”
大堂之上，他可以信赖依靠的，还有一个人。
那便是这件案子的主审官叶持。
叶持向来是个不太圆滑的人，也同样不擅长做戏，当初扮个帐房先生都是一副讨债模样，但他的脑子却比许多人都要好用得多。
所以，在平安奉周蕴的命令前往州衙后，他翌日便撑着病体亲自去见了严更一面。
他借用了严更那几个负荆请罪的心腹，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暗中放出了他准备重审李家灭门案的风声。
江十一那个时候还猜不到他的意图，但现在想来，事情就已经很清晰了。
他只凭借平安那短短的两句话，便猜到了周蕴的计划。
而此时，见平安仿佛强忍恐惧，指认当年曾见过堂上人犯，言之凿凿所谓的张管家就是曾追逐捉拿，并差一点就害死了他的人之一，叶持忽然出人意料地拍了下惊堂木。
平安一愣。
他接下来本要继续控诉那个看起来更软弱一点的张老爷，看看能不能诈出什么来，却因为这一声清脆的响声而咽下了嘴边的话。
叶持平静地看着他。
那目光澄静却毫无情绪，像是能够映照出人心的幽潭，让堂上端坐的年轻官员与他原本认得的那个会挂着讥诮笑容讽刺别人、会气急败坏地与江十一斗嘴，也会默默替别人着想却不肯承认的别扭青年判若两人。
这一眼彻底打消了平安还想继续做戏的念头。
叶持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扫过堂前围观的人群和试图负隅顽抗的贼人。
然后轻声道：“你说你与阿晨在被带到张家培养之前，曾经短暂地在另一个地方待过？”
平安连忙回答：“是，大人，草民最开始就是……”
叶持却摆了摆手，没有让他当众继续说下去，垂眸看着案上的花纹，淡淡道：“此事事关重大，你随本官去后面说。”说着，起身宣布：“今日暂且退堂，此案押后再审。”
平安呆住，心中不由着急：“大人……可是……”
叶持偏过头，声音转冷：“还不跟上！”
不等平安再开口，已有衙役粗鲁地抓住他，不由分说地往后方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