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人!”
刚到无人处,平安就忍不住了。
叶持没有理他,径直往前走,带着他穿过几条衙署间的长长的夹道,前方就是官员的住所。
轻软的雪片自高空缓缓飘下,落在少有人走的小园子里,眼前只有极少的一两串脚印,此时也已经被新雪覆盖了大半,浅得几乎看不出来了。
叶持扫了眼那串不知从何而起,又延伸到何处的脚印,视线嘲弄地落到不远处他所住的院子门口。
那里也已积了雪,雪面之下似乎有细微的起伏,若是他回来得再稍晚一些,恐怕就彻底无法看出有人在落雪之后进去过了。
回到屋子里,熟练地亲手生起火盆,叶持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着等吧。”
平安犹豫了下,大堂上那一眼对视还让他有些胆怯。
但等了一会儿之后,见叶持在炉子上暖了暖手,从旁抽出一卷风物志闲闲地读了起来,依稀又是平日里冷淡却又偏偏很好说话的模样了,他才壮起胆子:“叶大人,您怎么突然就不审了啊?我家世子说了,让我……”
叶持手中的书翻过一页,眼皮都没抬:“你是不是缺心眼?”
平安:“啊?”
叶持低低一哂:“你关于石小山的事情是从哪听来的?——让我猜猜,柳明俊口中?”
平安被他吓了一跳:“大、大人,您怎么知道的!”
叶持旧疾未曾痊愈,仍有些畏寒,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炭,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抽空瞥了平安一眼:“难猜么?”
平安挠了挠头,讪讪赔笑,觉得这话没法回答。
叶持道:“你有没有想过,柳明俊与阿晨朝夕相处的日子,不过是从磬州城到江珑的一路上,最多半个月时间。就算阿晨那时年幼,不小心漏了口风,但他毕竟受训多年,难道发觉失言之后还会继续掏心掏肺,什么都跟柳明俊说么?”
平安愕然,总算觉出不对了:“您的意思是……”
“如果他在关键处说了假话呢?柳明俊自然不会深究,因为这本与他无关,但如果你全然按照那些说辞来诈今日堂上的贼人,细节多了,难道他们会听不出破绽?”
假的真不了,说得越多,错处便也越多。
所以叶持才会趁着那些长生道之人还在因为“石小山侥幸未死,被城中人家收留为帮工,数年来一直等待机会报复”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而震惊的时候,当机立断地控制住了局面,杜绝了一切让平安露出破绽的可能性。
“可是,”平安忍不住后怕,却又难免有些沮丧,“那不就没法子了嘛……”
叶持冷笑了声,没回答。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叶持像是早有预料,放下书淡淡道:“你要的办法来了。”
平安一愣,来不及多问,连忙去开门。
外面站着的是个面目平凡的小厮,刚一进屋子,便谦恭地垂手道:“叶大人,按您的吩咐,果然从围观的人里找到了可疑之人。其他人已经分别跟上了那些人,小的先来和您禀报一声,以免您担心。”
平安完全摸不着头脑:“什么?”
叶持对那小厮点了点头:“替我谢过严大人。此事过后,我与他便两清了。”
等人走了,才勉为其难对平安解释:“我请严知州暗中将重审此案的风声泄露了出去,只要那些贼人还有同伙,必定会来看看情况。而今早发觉‘石小山’死而复生之后,他们恐怕难免急躁,而越是焦急,便越容易露出破绽。”
现实也果然如他所料,至少到此时,那些回去报信的贼人同伙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官府的人盯上了。
平安这才松了一口气,由衷道:“多谢叶大人!多亏了您,要不然……”
叶持面无表情:“你可以走了。”顿了下,又硬梆梆地说:“磬王不知为何派狗腿子搜过我的屋子,说不定现在也在什么地方盯着这里呢,你还是不要久留才好。”
平安:“……”
不知为什么,瞧着叶持那张生人勿近的冷脸,他突然有点想笑。
下一刻,他便真的乐了起来,摸摸脑袋,笑嘻嘻道:“叶大人,江姑娘说得真没错,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您直接让我走就行,根本不用跟我解释得这么清楚。”
叶持:“……滚出去!”
平安麻利地滚了。
可刚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什么,神色一正:“对了,叶大人,一直忘了和您说,我家世子这几天查到了一点线索,还没有实证,但……”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长生道背后的主人,可能是磬王。”
……
雪始终没有停,从早上一直下到了黄昏。
磬州城外三四十里外,红梅一般盛开的血花在素白的雪地上成片泼洒,两具尸体倒在地上,已快要被纷纷飘落的白雪盖住。
几人蹲在旁边仔细检查了一番,其中一人甩了甩刀上尚有余温的血滴,恨恨道:“枉费我特意给他们留了条命,服毒倒快!——走,回去禀报大人!”
没有更多言辞,一行人将尸体绑上马背,策马向磬州城飞驰而去。
在他们身后,失去了最后一点热度的鲜血冻结成冰,很快便被风雪掩埋,再无一丝痕迹。
而一个多时辰之后,就在等在州衙里的叶持得到回禀的同时,身处另一处的江十一也收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消息。
周蕴不在官驿之中,早些时候,他得到了新的线索,亲自带人去追查贡船劫匪的下落了。
江十一怀疑自己永远也指望不上他。
但她也很清楚,合作与抱大腿不同,她希望借周蕴的力牵制甚至扳倒磬王,便要表现出相应的能力,而不是只会逞口舌之利,然后一味用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江湖艺人来做借口,等着对方屈尊来救。
她长长吐出一口气,问今晚刚刚赶回来的平安:“只跟到了小塘湾?”
平安懊恼摇头:“嗯,对方特别小心,一发现被跟踪就像疯了似的,他们想留手都没法子。”
江十一对此不以为然。
这种不认同却不是对跟踪者,而是针对那些长生道的贼人同伙的。若他们真那么小心谨慎,早干什么去了,怎么会被尾随了一路都毫无察觉,又何必等到除了那个叫做小塘湾的镇子就突然警醒了起来。
所以,那个镇子必然有问题。若不是镇子里面有贼人的另一重眼线为他们通风报信,就是因为那里已经很接近长生道的老巢,贼人每次经过那里时,才会本能地最后一次确认是否有人跟踪。
而既然那些贼人穿过镇子的时候没有与任何人交流过,第一种可能性便很小了。
江十一觉得她应该自己去确认一下。
数十里外,叶持也抱有同样的念头。
很快,在夜幕的遮掩下,两骑快马便分别从磬州城与钦差驻地离开,融入了纷扬风雪之中。
小塘湾是个算不上大的镇子,镇外邻着一片连绵十数里的荷塘,夏日时算是个消暑赏景的好地方,但冬日便只剩荒凉,等闲少有人去附近吹冷风。
而今夜,这片荷塘却异乎寻常的热闹。
泼洒的血迹刚刚被白雪遮住不久,水边的路上就又出现了个身影。
那个人身形臃肿得厉害,在雪地上跌跌撞撞,没跑多远就跌倒了两三次,每一次爬起来之后,动作仿佛都比之前更加迟缓笨重,可即便如此,那人仍没有一丝一毫停下步子的意思。
叶持的骑术一向寻常,小半个时辰前,马匹就打滑扭伤了蹄子,只得暂存在镇中客栈里。待到他蹚着没过脚踝的大雪慢慢走出镇子,已是亥时过半,本以为不会再遇上什么人,却不料刚到荷塘边上,就瞧见了这副闹鬼似的古怪景象。
对面游魂似的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还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大雪在后方飞快地抹平地上留下的痕迹。
叶持将提灯转了个方向,照向那人。
在看清对方的瞬间,他不由一怔。
那并不是个臃肿笨重的寻常赶路人,而是个看起来都快要临盆的孕妇!
“请留步!”叶持忍不住出声唤道。
可那孕妇却陡然一个激灵,不仅没停,反倒逃命一般加快了脚步,差点又一步踩空摔进雪中。
叶持愈发狐疑,立刻追了上去:“这位夫人,请留步!”
他绕到那孕妇前方,将她拦住:“我乃州中官员,为查案来到此地,敢问夫人为何冒雪夜奔?”
何珠原本紧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只是极力躲闪,但在听到叶持的身份之后,突然愣住了。
足足呆愣了四五次呼吸的时间,她才嘶哑地开口:“官……你、你是官府的人?你真是官老爷?!”
她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叶持有些错愕,却迅速点了点头:“我正是磬州同知。”
听到这句话,何珠浑身一颤,像是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扑通”跪倒在了雪地里,向前伸出手抓向叶持的衣袖:“大人——”
刚说了了两个字,后面就幽幽传来一声:“空口无凭,你就不怕他是骗子?”
何珠大惊。
叶持:“……”
呼啸的风雪声遮掩了靠近的马蹄声,却吹不散这拿腔作调的声音中的熟悉感。他半是惊讶,半是哭笑不得,没好气道:“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江十一一点也不恼,笑嘻嘻问:“身体怎么样了?怎么没多带些人手?”
叶持叹了口气,言简意赅:“还好。混出城不容易,严大人借的人去引开……的注意了。”
他谨慎地没说出磬王的名字,又皱眉问:“倒是你,怎么也来了?”
江十一翻身下马,借着灯光将叶持上下打量了一番,将怀中手炉塞给他,这才上前扶起何珠,目光在对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一顿,随口答道:“别明知故问了,你一点都不适合装傻。”
自从五年多以前班主等人遇害,她跟长生道就算是已结下死仇,如今得到他们窝藏劫匪的线索,又如何能够不来亲眼看看?
叶持看出她已打定主意,便也不再多说,转而问何珠:“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刚才的模样,像是在躲避什么人的追逐?”
追逐?
江十一刚来,没见到之前的那一幕,闻言不禁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妇人了。
身怀六甲,深夜冒雪奔逃,急着向官府求助……
所有这一切让她产生了个古怪的念头。
叶持似乎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却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阻止了她立刻询问。
江十一抿唇,有些无奈,片刻后,又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叶持一直是这样,表面上冷淡生硬,心中却有太多不忍,总是不声不响地体谅着别人的困境,无论令眼前这个孕妇深夜奔逃的原因是否与他们要找的长生道据点有关,他都选择了暂时压下疑问,不去逼迫这已经足够惊恐的可怜妇人。
何珠浑身发抖,简单答了几句话,便彻底脱了力,被江十一半扶半抱地送上了马背,灌了几口贴身保存的水囊中尚有余温的热水,总算缓过来了些,重重喘了几口气,立刻就惊恐道:“大人,江姑娘,快走!他们要追来了!”
话音未落,马匹刚开始迈步,她突然又沙哑地痛呼了一声,整个人都蜷缩在了马背上。
叶持:“怎么了?”
江十一也怔了下,但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引着叶持手里的提灯往马腹边一照,神色骤沉:“来不及回城了!得去旁边镇子找产婆!”
昏黄灯光之下,一道细细的血流正在顺着何珠的裙角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