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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12-28 17:463,980

   叶持此前已经大致探查过叫做小塘湾的那座镇子,镇中到处都很寻常,没有任何已成为了贼窝的迹象。

   但不知为什么,就在江十一刚刚提出要去镇上找人接生时,何珠却突然强撑起一股力气,嘶声大叫起来:“不,不行!不能去镇子里,他、他们……镇上有他们的人……”

   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因为寒冷和疼痛变得煞白:“大人,求您送我去城……啊——”

   江十一一愣,摸不清何珠所说的“他们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真送她回城——看何珠的状态,有磨蹭到磬州城的工夫,怕是已经连孟婆汤都喝下去半碗了。

   她左右环顾,风雪之中五丈外便难以看清,只有一旁尚未来得及完全结冻的湖水泛着幽黑的颜色,让人能够稍做参照,不至于彻底失去方向感。她便抓住何珠的手,重重一捏,趁着她清醒过来的短暂时间快速问道:“附近哪里有能落脚的地方?”

   何珠咬着牙,勉强指了个方向,正是叶持与江十一的来路:“一、一里外,有……有路,到湖心……亭子!”

   那其实不是亭子。走得近了,才能看到被飞雪朦胧了轮廓的一间水榭,穿过短短的廊桥便可抵达。

   因是供游人夏日避暑所用,现在那里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好在四面门窗齐全,足可遮风蔽雪。

   江十一砸开门,连着马匹一起牵了进来,此时屋子里多个活物便多一分热气,她扶解下大氅扔给叶持,又抓起一把雪把手搓干净,皱眉道:“叶大人,你出去等,她不能拖了——衣裳给你就披着,我又不冷,穿着碍事!”

   叶持顿了顿,没再浪费时间推脱,把手炉留下之后,便干脆地转身出了门。

   正如江十一所说的那样,何珠的情况已经十分紧迫。

   幸好她已不是刚出嫁的年轻姑娘,知道自己如今是怎么回事,虽然惊慌,却并不失措,很快就配合江十一的动作解衣躺到了水榭中一张矮榻上,强忍剧痛一口口深吸着气,回想着之前两次生产时产婆说过的话,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将所剩不多的力气全都用到该用的地方。

   她这股出人意料的强韧也让江十一松了口气。

   矮榻还有几只木凳,在耳畔断断续续的抽气和痛呼声中,江十一抄起凳子腿在石板地面上砸碎,然后不知从哪找来了两张纸,用提灯引燃丢在地上碎木堆里,小心地升起火来。

   何珠余光看见火焰升起,似乎想说什么,江十一却抢先道:“没事,外面看不到。你继续用力!”

   ……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声婴啼响了起来,虽然细弱,但听在所有人耳中,都更胜天籁。

   江十一用找来的花瓶烧热雪水,略略帮母女两人清理了一番,闪身钻出水榭:“叶大人,快……”

   她本想说快进来暖和一下,但话音却被打断了。

   “追兵来了!”

   江十一心中一紧,顺着叶持所看的方向转头,果然,漆黑的夜幕与纷飞的白雪之间隐隐约约地现出了一串模糊的光点。

   那是许多火把燃烧的光芒,来人少说也有二十。这样的时间,这样的阵仗,显然不是只为了散步赏雪!

   江十一忍不住抽了口气,不抱什么希望地喃喃道:“叶大人哪,你说他们会认你这个朝廷命官吗?”

   叶持没说话,不再去看那串仍然遥远的火光,转身快步进了水榭。

   朝廷命官……若来者是良民,自然多半是认的,可若不是呢?

   随着门缝溜进去的冷风让力竭虚弱的何珠打了个哆嗦。但此时谁都没有心思去关注产妇的坐月子问题,叶持压低声音快速问道:“追你的人快来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所为何事?”

   或许是因为已经平安生下了女儿,何珠神色间的惊惶比最初时少了许多,她托起陷入了沉睡的婴儿,眷恋地深深看了一眼,像是要把她皱巴巴的小脸刻在心底,然后双手将女儿递到叶持面前:“叶大人,您是好人,可现在这里就只有您和江姑娘……那些人已经疯了,我怕他们会……”

   她哽咽了下:“我只求您救这孩子一命……”

   这便是让叶持他们带着孩子走,将她留下做诱饵的意思了。

   然而,叶持却毫无动容之色,听完了何珠泣血般的托孤之言后,只是冷冷地又问了一遍:“别废话,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追你?”

   何珠愣住。

   但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抹了把脸,将泪水擦去:“我十多年前嫁到附近的孟家村,那些追我的人就是孟家的族老还有族里的人。”

   何珠的故事说复杂也复杂,但说简单,其实几句话就可以讲清楚。

   孟家聚族而居,如今族长久病不管事,族中大小事宜差不多都由排行第二的族老孟栩定夺。何珠的夫婿为人忠厚正直,平日就对这位二伯重利轻义的行事颇有微词,两人虽然没有撕破脸,却也关系冷淡。

   原本日子虽磕磕绊绊却也过得下去,可谁知几个月前,一夜之间就骤然天翻地覆——何珠之夫莫名暴病而亡,只留下了几个孤儿寡母。

   没过多久,孟栩便突然发难,不顾何珠身怀六甲,将她关进了祠堂,声称是她不守妇道,勾结奸夫谋害亲夫,甚至一力坚持要将她沉塘!

   若不是族中尚有几个不曾攀附孟栩的老实人说了几句公道话,只怕何珠早已丢了性命。

   何珠简略讲了自己的处境,悲愤咬牙道:“他到底还是忍不住了!我儿偷听到他说什么不能再拖了,要立刻除掉我之类的话,这才慌忙撬开祠堂大门放我逃走,可我……我没处可去,就只盼能生下这个孩子,然后再去报官,这样就算官老爷也判我死,至少也不用连累孩子们……”

   说到末尾,她已哽咽难言。

   叶持注视着她,神色肃然:“你究竟有没有与人通奸?”

   “大人!”

   何珠猛地睁大了眼,惨白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红晕。

   叶持却不再看她,转而询问般望向江十一。

   断案之时,只偏听偏信一面之词从来都是大忌,若是平时,他定然要多方查证何珠所言真假,但此时却没有这份余裕,他便只能暂时相信江十一察言观色的本事了。

   江十一抱臂站在火堆边,琥珀色的眼瞳在火光下反射着近乎灿金的色泽,见叶持望过来,早有预料地点了点头。

   叶持的表情却因此而变得更加凝重:“那就是孟栩有意栽赃杀人!”

   这句话略微安抚了何珠的情绪,她挣扎着起身,在榻上给叶持磕了个头:“大人明鉴啊,二伯他就是欺我孤儿寡母,想要报复这些年家夫对他……”

   “你先别说话。”叶持打断了她的话,屈指一下下叩击着桌面。

   他在思考。

   事情绝不会如何珠所想的那么简单。

   对于孟栩来说,多年来纵然与侄子多有龃龉,但如今人死如灯灭,过往种种嫌隙也该一笔勾销,否则便不是族人、亲戚,而是生死仇人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乡间富户家族中,能有多少令血亲之间不共戴天,甚至要将孤儿寡母都牵扯进去、置于死地的深仇大恨呢?

   又是一道冷风吹进来,江十一合上刚刚开了一条缝的窗户,低声催促:“快些,火光开始往这边靠近了!”

   叶持像是一下子惊醒过来,忽然问:“尊夫死前可有什么反常?”

   何珠懵懂道:“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见叶持没有回答的意思,她只得从脑子里翻出那段不愿回想的记忆,仔细琢磨了片刻,迟疑道:“反常?并没……不,等等,还真有一件事!”

   她匆匆回忆道:“大概三四个月前,他有一次喝多了酒,愁眉苦脸地问我……对了,原话是这样的——‘你说咱们家过得也不差,怎么有的人就是猪油蒙了心,什么事都敢干呢’!我以为他是在抱怨镇里铺子上有人偷钱做假账,也没多想。那之后,他连着很长时间回家都很晚,再后来,就……就病了,说是夜里着了风寒,没过几天就……”

   说到这,她终于失声痛哭。

   叶持抿了下嘴唇,眼中微微泛起不忍之色,原本要问的话就卡了一下。江十一看他一眼,轻轻握住他冻得冰冷的手指,替他问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问题:“当初去给你夫婿看病的大夫,是什么人,又是谁请来的?”

   何珠:“江、江姑娘?”

   她没有直接回答,但逐渐变得震惊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大夫是孟栩或者亲近他的人请来的,而那名大夫,本身也不是没有被买通的可能。

   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何珠的丈夫或许本就不是死于风寒,而是某种足以混淆视听的药物。

   是孟栩杀了他。

   而到了现在,孟栩又打算斩草除根了。

   江十一默然一瞬,开口道:“叶大人,该走了,不能被堵在这里。”

   然而孟家村的那些人已经越来越近,水榭外只有一条路可走,若想要离开这里,就必然会暴露在那些追兵的眼皮底下,如今他们三人加个婴儿却只有一匹马,想要硬闯是万万不可能的。

   何珠双手紧紧抓着女儿的襁褓,声音颤抖:“叶大人,江姑娘,不用管我,你们……”

   像是感觉到了母亲要说什么,原本熟睡的婴儿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何珠慌忙抱住女儿,本想哄她继续入睡,可刚一开口,便也跟着泣不成声。

   外面影影绰绰的火光已经穿透风雪,在水榭中也隐约能够觉察了。

   这意味着用不了多久,对方也就能发现此处的异样。

   叶持闭了闭眼:“江姑娘,你骑马带她们去找晋王世子!”

   江十一:“你呢?”

   叶持没说话。

   这个时候还假装对方会给他这个朝廷命官几分颜面,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方圆几里之内不可能有好几个贼窝,那些孟家人如此张狂,十有八九就与长生道贼人有关,既然如此,他们便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一个为磬王除掉眼中钉肉中刺的机会。

   江十一蓦地笑了。

   分明是万分紧迫的时候,她却突然提起了件莫名其妙的事:“昭离,你还记得当初白石村的那一夜么?”

   叶持:“……”

   江十一淡淡笑道:“当时我都没有丢下你,现在就更不会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笑意陡然一收,目光灼灼看向何珠:“叶大人会带着你逃,但万一他们也有马,你们甩不开追兵的话——你敢拼命赌一次么?赌赢了的话,咱们所有人,包括你家中的一双儿女也都会平安!”

   何珠愣了下,这一晚上经历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她前半生能够想象的极限,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反而异常地清明与亢奋起来。

   “江姑娘,如果没有你和叶大人,我早就已经死了。有什么我能做的,你只管和我说,我绝不会拖累叶大人!”

   叶持皱眉,还想说什么,江十一却瞥了窗外一眼,抓紧最后的时间从随身的包袱里摸出了些模样奇怪的物件,同时飞快地说道:“等会你们全按我说的去做,如果发现逃不掉,就……”

   嘱咐到了最后,外面的响动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

   江十一最后帮何珠整理了一下厚实的衣裳,直起身来对叶持笑了笑:“你该明白,这是唯一一种四个人都有可能活下来的法子。”

   说完,她双手捧住叶持的手,往他冻得青白的手指上轻轻呵了口热气,用力一握,而后没再说话,转身抱起哭累了再次睡去的婴儿,推开临水的窗子,翻身而出,仗着多年练出的柔软身段,小心翼翼地在窗外狭窄的石基上稳住了身形。

   叶持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却只是攥紧了那只还残留着一丝余温的手,猛地关上了窗户,回头冷冷道:“上马,冲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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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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