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计划里，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
何珠本就是孟栩等人捉拿的目标，叶持的身份不仅难以为他提供庇护，反而稍有不慎就会成为他的催命符，而抱着孩子留下的江十一更是只能祈祷这奶娃娃乖巧些，否则一旦婴啼响起，她便会立刻被留下搜索的追兵发现，连逃都无处可逃。
但这个计划，却是他们所有人都能活下来的唯一一线希望。
江十一尽量蜷缩起来，将初生的婴儿裹进怀中最温暖的地方，用身体隔绝了外界的大雪与刺骨寒风。
身后传来沉重而凌乱的撞击声，像是桌椅翻倒的声响，混杂着嘈杂的脚步与斥骂。
她背后紧紧贴着石栏杆外侧，用柔软的襁褓布料捂住了婴儿的耳朵。
除了这六七个留下的男人以外，剩下以孟栩为首的十多人在发现了马匹踪迹的时候，便立即追了上去。
成串的火光与微弱提灯光芒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几乎能够听见追兵口中的大声呼喝了。
叶持觉得这辈子就从未如此专注过，就连当初御前殿试的时候都要更轻松些，可即便如此，他那生疏的骑术却仍未有任何提升，反而仿佛愈发糟糕，只能勉强保证不从马背上滑下来，全身每根骨头都像是要被颠得散了架。
他紧攥着缰绳，脑子里无数混乱的念头飞快地闪现又消失，被呼啸的北风撕扯得根本形不成连贯的思绪。他只能放弃继续思考，依靠本能伏低身体压在马背上，冲着远处朦胧扑朔的灯火一路策马狂奔。
想要一路冲回磬州城绝无可能，守城的人不知有多少已投向了磬王，今夜能溜出来已经不易，更遑论叩开城门返回。
去找周蕴倒是个办法，但钦差驻地距此太远，两人一骑，马匹体力消耗巨大，半途就可能会被追上。
如今唯一的活路，就只剩下了一二里外的小塘湾镇！
梆子声穿透风雪隐隐飘来，五更初至。
小镇一片沉寂，只有镇尾几家烟花地仍旧灯火通明，高楼之上宴饮调笑的人影映在窗上，影影绰绰。
叶持撑着一口气，不顾自己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再度挥鞭催马。
身后突然传来细微破空响声，一支火把打着旋擦过他的手臂，落到前方雪地上，“噗”一声熄灭了光芒。他看也不看，只闷着头继续往前冲！
终于，街尾的青楼已近在眼前。
叶持猛地勒马。
他回头往何珠脸上扫了一眼，见她意识还算清醒，心头微微一松，脚下却加快了步子，直冲进青楼大门，无视龟公老鸨的震惊和阻拦，随手抄起最近的一只空酒坛，用力掼向地面！
清脆响亮的破碎声乍然响起！
奏乐行乐的客人与女妓、乐师们齐齐吓了一跳，偌大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楼上门扉开合，几个醉醺醺的脑袋钻出来查看情况。
叶持一手搀扶着虚弱的何珠，朗声道：“本官乃磬州同知叶持！今夜梦中偶得上天示警，故而仓促赶来此地，果然见歹人作乱，意图强抢民妇！”
短短一两句话，他说得居然有点脸红。
按照他自己的性子，只怕下辈子都编不出来上苍示警之类的鬼话，奈何这却是江十一所有嘱咐之中的重中之重，他也只能一咬牙一闭眼胡说八道下去。
而接下来事情的进展也果然如江十一预料的一般。
青楼寻欢之人本来就是为了找乐子，眼下便是再奇特不过的大乐子，教人如何能够错过？不多时，门口就聚集起了少说二三十人，甚至连隔壁也有陆续赶来的围观者。
但也仅仅是围观而已。
当他们发现那些怒不可遏的追兵们其实是不远处孟家村的熟面孔，孟栩他们也给出了看似充分的捉拿谋害亲夫的淫妇的理由之后，原本就是为了凑热闹的乌合之众便又迅速地动摇了起来。
叶持不动声色。
江十一的声音又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他们会动摇，这没关系，但不能让孟栩继续说下去，不然他们下一步就会给你扣上“奸夫”的黑锅，到时你就算将官印掏出来，他们也敢说那是你偷来的。
而应对这种情况，只需要简单的几句话。
叶持吸了口气，冷冷道：“竟还有如此原委么？倒也好办！等到天明，所有人都随本官回衙，是非曲直，一审便知！”
骚动立刻平息了大半。
假官是绝不会主动提出去衙门的。
孟栩的表情也跟着僵住。
他是个六旬出头的老人，身材健壮，保养得宜，若是平日里看来，应当会给人忠厚之感，可此时，被浓眉压得眯起的双眼中，却透出了令人不适的狠厉之色。
有个四十来岁、看面相应是他儿子的中年人走上前来，压低声音在孟栩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孟栩想了想，微微颔首：“这位公子，你说你是州衙的同知大人，可空口无凭，谁也不知道明早去报官是不是拖延之词，万一今夜这淫妇又跑了呢？那老朽要如何面对我那惨死的侄儿的在天之灵啊？”
叶持并不答话，心中却忍不住生出一股恍惚之感。
对方的反应，竟全然在江十一预料之中，分毫不差。那女骗子究竟是坑过多少人，才练出的这份本事？
见叶持沉默，孟栩只当他是无话可说，便又道：“依老朽看，这位公子不如还是把这罪无可恕的淫妇交给我等按族规处置吧！”
叶持皱眉，冷眼看着有人上前就要来抓何珠，突然一挥袖打开对方的手：“‘淫妇’二字不过是尔等信口开河！何时一面之词也能当作真相了？那本官说你们是乱臣贼子，岂非可以直接将你们全都拿下！”
江十一的计划里并没有这段话，但他终究还是忍不住节外生枝，多说了几句。
毕竟若真按照计划……
何珠被叶持护在身后，闻言不由愕然，目光复杂地看向他的背影。
孟栩却冷笑一声：“黄口小儿，还敢强词夺理！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老朽又何必再留情面——谁不知道，州衙里只有一位李同知，年纪差不多能做你的爹，却不知哪里又冒出来了个毛都没长齐的‘叶同知’来！何况衙门的大人出城怎么会一个下属都不带，哼，看你这般维护这个阴险毒妇，莫不是就是那个鬼鬼祟祟的奸夫吧！”
“不是！”
何珠一怔，连忙大声辩解：“叶大人只是途径此地！什么奸夫？根本就是你们血口喷人！我一辈子清清白白，和夫君……”
不等她说完，孟旭突然大喝一声：“何氏！你不知廉耻犯下大罪，已是罪无可赦，竟然还敢狡辩！难道你真的不顾阿凌和茗娘的前程了吗？！”
何珠：“……”
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语声戛然而止。
什么叫“不顾阿凌和茗娘”？这分明就是在拿她一双儿女的性命来要挟她乖乖认罪去死……
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原来她果然还是逃不掉沉塘的命运。
何珠怔怔站在原地，像是已经傻了。孟栩脸上滑过一丝嗤笑，身后几个拿着长棍的男人走上前来，他负手道：“把这淫妇拿下！”说着，面色又是一沉：“还有这个胆敢冒充朝廷命官的骗子，也一起拿下！明日老夫便去州衙求见李同知，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这么个勾引民妇谋害亲夫的好同僚！”
四周围观的人群早已被这短短片刻之内的一波三折惊呆了，直到此时，见那几个手握木棍的壮汉上前抓人，才蓦地惊醒过来，顿时爆发出一阵兴奋中混着疑惑的嘈杂声响。
可就在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的时候，叶持却突然露出了个冰冷的笑容。
他个子本就高，腰背又挺得笔直，站在人群中如同野鸡窝里格格不入的白鹤，就连垂眸冷笑的模样都比旁人好看些，让那些惯于流连声色之所的闲人们忍不住愿意多分出几分耐心听听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只是淡淡道：“你们不愿等到天明去官府，我又不会将官印随身携带，一时也无法证明身份。既如此，何不按照最初说的来办？”
“最初？”
有后来的围观者茫然问旁边的人：“最开始他们说什么啦？”
被他问到的人也完全不明白。
便听叶持说道：“本官说过，是因为梦中忽得上天示警，才会夤夜前来。既如此，何不将此事交予上天裁决？”
众人面面相觑，怀疑这看着俊秀清明的年轻人是不是疯了。
何珠也无声地咬紧了嘴唇，本就虚弱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
唯有孟栩大喜过望，此言可谓正中他的下怀，他如何会不答应：“好！”不等别人再说话，便大声道：“按照族规，如此恶毒妇人，必要沉塘以儆效尤！如果老天爷真觉得何氏不该死，那便让她活着从水里出来就好了！神佛法力无边，要做到此事想来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人群一阵哗然。
且不说神佛会不会保佑这妇人，但看她一副身怀六甲的模样，孟家如此坚决地要将她沉塘，恐怕是铁了心要一尸两命了。
刚刚还怀着看热闹心思的众人不由渐渐沉默下来。谁都不是水晶宫里长大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到了此时，不少人已隐约能猜出此事背后并不简单。可究竟是族中逼死寡妇谋夺家产，还是淫妇通奸怀上野种，令族人忍不住灭口，谁都说不准。
好在叶持也无需这些乌合之众站在他这一边，或者说，虽然很多人都等着看奸夫淫妇的笑话，甚至还在为孟家人帮腔，但只要他们没有亲手帮着孟家人杀人灭口，他们此刻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足够震慑孟家人，令其不敢完全撕破面皮了。
至于听起来同样难逃一死的沉塘……
叶持长出了一口气。他不擅揣摩人心，更不是以一当十的勇士，就连尚未痊愈的胃部也开始再次隐隐作痛，此时此刻，实在无法再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只能看向何珠，等待她自己做出最后的决定。
何珠仍在发抖，但片刻之后，却倔强地抬起头，清清楚楚说道：“既然叶大人说老天知道我的冤枉，那我就相信老天也会帮我洗脱冤屈！如果我不死——”她抬起手，恨恨指向孟栩：“上苍作证！那就是孟家故意害死我夫君，又诬陷于我，想要杀人灭口！”
孟栩脸色一变：“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毒妇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