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怕有危险,没想到钱捕头出马,果然不同凡响!”
桃源楼中,江十一笑咪咪地赞叹。
为了避免被搜查到,钱捕头办完事之后同样躲进了晋王府,这消息仍旧是通过严掌柜传来的。
这桃源楼的老掌柜笑得像是一条老狐狸,轻声慢语:“钱捕头说,那个马掌柜已经乱了方寸,别说是他,就算是柳家的小公子上门,他也照样上当,哈哈。”
笑了一声,他又摇摇头,轻叹道:“这也说明,果然如叶大人和姑娘所猜测的那般,那个善寿妖道确实狡诈多疑又心狠手辣,所以下面的人才会从骨子里畏惧他,不敢将被骗的实情说出去……唉,这样的奸贼,竟然也敢觊觎天下,莫非是……”
他虽没有明说,但谁都能猜到,他恐怕是生出了一种“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的悲观之感。
这也寻常,曾经亲身经历了先帝时期的励精图治的老人们,在亲眼看着景宁帝年复一年地败坏祖业盘剥百姓之后,谁又会不生出此情此感呢!
但严掌柜没有消沉太久,饱含深意地看向桌子对面的叶持:“幸好还有叶大人这般刚直不阿的栋梁之材,若是来日……”他倏然截断了话音,笑道:“那接下来的事情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
江十一笑道:“对。接下来我们不方便常来,具体事务还要劳烦严先生了。”
……
同一时刻,在江十一当初的胡说八道中要被皇后过继的晋王世子周蕴,也被召进了宫中。
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禁足虽然没有解除,但宫中的态度已缓和了不少,皇后甚至还频频地释放出善意,隔三岔五就派人去将他接进宫里,陪着隐隐被磬王伤了心的太后说话解闷。
年前朝着磬王一边倒的局面,也在这一次又一次的聊天中不知不觉地被扳回来了许多。
唯独景宁帝的态度仍旧令人摸不清楚。
这位来日无多的帝王似乎极其忌讳自己将死的现实,除了前几天分别召见了一次周蕴与磬王之后,便再也没了下文,更是对属意的储君人选绝口不提,甚至就连他心底里究竟认为哪一方才是真正勾结长生道、害他落得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至今都无人知晓。
包括温元明在内的所有大臣们,无论过往对景宁帝是何种看法,在这个时候都如出一辙地感受到了帝王之心的深不可测。
周蕴从景宁帝戒备森严的寝宫外走过时,也不免生出了同样的感慨,暗暗叹了口气正要继续向前,却见太医院陈院使从中出来。
他神色微动,脚下不停,但走了一段之后,却有个随行的小太监悄悄落后了几步,在无人处低声唤住了陈院使。
又过了片刻,小太监回来,低眉顺眼地凑到周蕴旁边,细声道:“世子当心,今日天气刚刚放晴,地上怕是还有水,别滑倒了。”
天色放晴,容易踩水滑倒?
周蕴面色从容如旧,心中却升起诸多念头。
看起来陛下的病势又有好转,这个时候若是急功近利令他不快,恐怕下场不会太好……
时至今日,他在想起景宁帝这位堂叔父时,心头已经没有多少波澜了。以私情来说,景宁帝多年来一直对他不错是真的,但他对晋王一脉的嫉妒和打压也是真的,而归根到底,这些好或坏,爱或憎,在一名帝王如垂老雄狮看护着自己领地般的刻骨执念之下,又都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周蕴无声地叹了口气,回头望向那座因为遥远而渐渐隐没在重重宫墙之后的壮丽宫室,忍不住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空虚与荒诞之感。
很快,皇后的凤仪宫就到了。
他立刻打点起精神。
凤仪宫中,不知为何有许多嫔妃都聚集于此。
周蕴刚打算到偏殿回避,却听皇后淡淡道:“贵妃你见过的,边上的是婉嫔,还有静嫔,王美人,另外那边的是丽妃——已故贤妃的同胞妹妹。”
周蕴一怔。
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在座的这些嫔妃们,甚至包括皇后本人在内,几乎都曾经生育过子女,而那些孩子,除了如今多病多灾的小公主以外,剩下的都已经夭折了——死在了长生道处心积虑的“仙丹”阴谋之下!
还有丽妃,她自己虽然不曾生育,却在这场绵延多年的惨剧失去了亲姐和她的三个孩子。
她们全都是受害者。
也全都是对长生道恨之入骨,绝不吝于动用一切力量为他们的覆灭出一份力的复仇者。
周蕴垂下目光,没有再看那些看似平静的女人,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明了宫外的情况,末了,又加了一句:“幸得各位娘娘相助,坊间已对海运香料之事深信不疑,想必距离真凶上钩已经不远。”
那些女人们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得像是挂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的寂寥画卷。
良久,皇后道:“好了,去陪太后娘娘说话吧。船的事,纪卿和温卿已经去准备了,需要的时候,它会进港的。”
……
正如皇后所言,所谓的香料买卖想要取信于人,终究还是需要一艘船甚至一整支船队的。
毕竟,江十一的计划从最开始就不仅仅是编个假消息来骗上几车银两。他们一切的铺陈与伏笔,自始至终都只是为了将善寿仙师钓出来!
只要他落网,磬王与长生道勾结的证据,想要多少就能审出来多少,也只有他落网,这么多年来从磬州到京城,无数知名或者不知名的怨魂才能沉冤得雪,含笑九泉。
既然要做到这一点,便要先给善寿仙师抛出足够诱人的饵料。
而这饵料就是钱,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银。
毫无疑问,在磬州的私矿被查封之后,长生道就已经断了最主要的稳定财源。至于磬王封地的收益……单看景宁帝每年巧立名目要求的贡品,还有磬王妃对磬州寒酸的抱怨,便可以知道,单靠一个王府是根本供不起整个长生道“大业”的开支的。
或者反过来说,若他们真的财大气粗,又何必在铜矿封禁之后立刻就冒着那么大风险贼喊捉贼地演了一出劫贡船,将进贡的珠宝珍物全都又全都收回了囊中?!
在被关在牢中晨昏不辨的那些日子里,叶持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曾思考过很多事情,而这些,全都是他那时想到的“闲事”,只是在那个时候,他连自己是否能活着离开囚牢尚且不知,更不会意识到有朝一日,这些猜测居然会以这样一种奇妙的方式被江十一纳入她的计划之中。
那么,既然长生道,或者说是善寿仙师缺钱,而现在又有了个绝妙的、从达官贵人到市井商贾都想要分一杯羹的赚钱的门路,他又岂会一点都不动心?
只不过,他谨慎小心了这么多年,自然不会听到一点风声就急吼吼地跳出来。
而这恰好也是江十一想要的。
于是,京中关于香料的风声还在街头巷尾不停地吹着,商贾们前往各家钱庄兑换银子的举动也仍在继续,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丝毫异样。
——除了大病一场的马掌柜又遇到了几回骗子。
也不知之前的骗子们是不是尝到了甜头,如今像是把他当作了只肥美的肉包子,但凡想起来,便找几个人拿着假印信来转上一圈,几番下来,差点把马掌柜活活气死。
偏偏那些小无赖们都成了精似的,一旦觉得风头不对,便立刻掉头就跑,四散钻入街头人群,让人连影子都抓不到,更别提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始作俑者了。
这般数日过去,本就惴惴不安的马掌柜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精神既暴躁又恍惚,活像是喝了二斤假酒。
而他害怕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
坊间传言,再过半个月,海运船队便要进港。
一时间,前来兑银子的客人又多了一大批,就连官宦家的女眷、绣坊里的绣娘、街头巷尾开豆腐铺子糕点摊的小生意人,都来凑起了热闹。
百八十两,甚至二十两,十几两的银子,在往日的马掌柜看来都不值一个眼神的数额汇集在一起,飞快地耗干了永丰钱庄银库中仅剩的存货。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钱庄伙计突然急匆匆跑了过来,凑到马掌柜耳旁。
“什么?”马掌柜一愣,“骗子又来了?!”
他顾不得细想,按住嘴角的一溜燎泡,咬牙切齿道:“把他……把他给我拿下!去报官!报官!”
这会儿他已无暇担心官府会不会察觉钱庄的隐秘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抓到那群贼人,把被骗走的两万或是三万两银子原原本本地找回来!否则等到库中无钱,风声传到仙师那里,只怕他全家老小一个都活不了!
伙计难得见到掌柜的这般激动,不敢耽搁,连忙招呼人去捉贼。
说来也怪,这次的贼人似乎有些迟钝,居然没有像前几次一样闻风就逃,直到被好几个伙计堵住嘴捆到了墙角,还是一副震惊发愣的模样。
为首的伙计一溜烟去报了官,回来时,正打算去找掌柜邀功,却听说来了客人,不是别人,竟然是前几天来去过一大笔银子的绸缎商人齐老爷。
这齐老爷大约是找对了香料生意的门路,心情极好的样子,也算惠及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今日便专门设了宴,要请马掌柜去京中最享有盛名的高妙楼。
若是半个时辰前,马掌柜恐怕都没有心情去吃喝,可此时,正好得到了骗子被制住了的消息,心头一喜,又想到高妙楼在京中独一无二的地位,便松了口,也不计较齐老爷没有提前下帖子了,稍微换了身衣裳便与他一同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