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齐老爷便带着儿子来到了永丰钱庄门口。
马掌柜强堆笑意迎了出去,可刚一瞧见门前的阵仗就是一愣。
“齐老爷这是?”他暗自数了数门前的车马,发现总共竟然有五架堆着空箱子的马车,外面一圈足足围了二三十壮汉,乍一看上去简直像是来抢钱的!
那中年儒雅的齐姓绸缎商拱手见礼,斯斯文文地苦笑了起来,边随着马掌柜往钱庄里走,便叹道:“不瞒掌柜的,如今生意不好做啊,家中上上下下百十口人等着吃饭,在下便想着多寻摸一条门路,看看能不能在这南北奇货云集的天子脚下再盘上几间铺面。”
马掌柜连连点头,这也是前几日对方派人打招呼取银时的说辞。只不过,当时说好的明明是拿着信物来支取银票,好在京中置办产业,与门外那一溜大箱子可没有丝毫关系。
齐老爷这时忽然一拍手,赞道:“谁知天子脚下果然不同凡响,倒是在下长年偏居磬州孤陋寡闻了——眼下最好的买卖哪里还是置地开铺子,明明就有一条更便捷的大路摆在眼前哪!”
不知为何,马掌柜心里蓦然打了个突。
果然,齐老爷下一句话便是:“掌柜的应当也有所耳闻,这海运香料生意……”
马掌柜慌忙开口,近乎失礼地打断道:“这生意风险太高,稍有不慎便倾家荡产,齐老爷三思啊!”
风险不风险,他其实一点也不在乎,然而据他所知,海外那些蛮子可是不收银票的,只认白花花的现银!
若是齐老爷打定主意要掺和进香料生意里,今日那几口空箱子……
他越想越觉可怕,不知不觉已经汗透重衣。
齐老爷还不明所以似的笑着摇头:“多谢马掌柜提醒,不过你有所不知,在下已经细细打听过了,今年这桩生意与以往不同,听说宫里几位娘娘的家族中都投了钱——不然怎么最近与皇后、婉嫔娘娘有关联的那几家钱庄都早早地收回了放出去的利钱,还不是为了多拿些现银回来!”
马掌柜嘴唇动了动,想起似乎确实如此,近日不少大钱庄都减少了放贷,心急火燎地回笼现银,那时他还纳闷,可到了现在才发现,恐怕他们全在防着自己这个同行,明明有了这么大的事,竟然硬是半点都没透露出来!
他陡然生出一种如坠云雾的恍惚感,干巴巴地张开嘴:“可、可是……海上风浪大,说不准……”
齐老爷似乎没有觉察到他的反常,还在笑吟吟地解释:“马掌柜的担忧确实有理,不过像我这般做久了生意的,谁还没遇上过几次波折,哈哈,不说海上,就是这河运,不也要提心吊胆嘛!何况这次趁着宫中几位娘娘带来的东风,那海船和上面的人手都比往年更可靠几倍,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在下怕是肠子都要悔青啊!”
话已说到了这个地步,马掌柜便知道自己是劝不动对方了,心头霎时一阵冰寒,整个人站在暖融融的室内,却像是被赤身裸体扔进了冰雪之中,连最后几步路都不记得是如何走完的了。
他木木然地核对了印信与预留的花押,呆呆地看着一箱又一箱雪白的银锭被从库中取出,装上马车,最后在那些孔武有力的镖师押送下慢慢走远,忽然一偏头,“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而这个时候,在他已经看不到的地方,坐在一架马车上的“齐老爷”正在听自己的独生儿子说话。
那清秀少年面前堆着几张写着零散数字和消息的纸,他将那些纸卷成一卷收进袖子里,笑嘻嘻道:“爹,我刚算了算,估计永丰钱庄里面的现银快要见底了,最多……嗯,最多也就还有两成不到,您说,是不是可以进行下一步啦?”
“齐老爷”,或者说是柳松英闻言笑了笑,赞许地看了儿子一眼:“算得不错,长进了。”
柳明安被夸得眼睛一亮:“爹,那接下来——”
柳松英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缓声道:“不急,不急。现在火候还差一点,且看看江姑娘那边怎么做吧。”
江十一这会儿其实什么正事都没做,正在桃源楼里喝茶吃点心。
叶持坐在她旁边,早已经摘掉了头上的帷帽,也换了身衣裳、洗干净了脸上涂黑的颜色,完全看不出早上去永丰钱庄时的阴沉模样了。
雅间中除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人,正是桃源楼的严掌柜,也是晋王世子周蕴深为信任的心腹之一。
他听完了手下的禀报,回头笑道:“两笔银子都已经处置妥当,都是世子亲自带人封存的。哦,另外世子还命小人代他向两位致歉,眼下他毕竟还在闭门思过,也不好明着抗旨,外面的事情实在是偏劳二位了。”
江十一笑吟吟地摆手:“这算什么,本来也是我们自己的事,而且……”她瞅了一眼叶持,揶揄道:“我看今天叶大人也难得玩得很开心嘛!”
叶持立刻正襟危坐:“……我没有,别瞎说。”
江十一瞥他一眼,假装没发现他因为终于坑了长生道一回而显露出来的微妙的愉悦情绪,又问严掌柜:“许年他们如今怎样了?”
严掌柜笑道:“姑娘不必担心,他们二人如今也在王府中,就算永丰钱庄雇来全京城的混混,也断然找不到他们。”
——上午那个自称被打劫了的鼻青脸肿的长生道下属和黑脸中年汉子,便是又许年与一个当初一同被掳到矿上的同伴假扮的,而真正的长生道中人,恐怕直到现在连想都没有想过要来支取银两呢!
两人说话的工夫,叶持一直在透过窗子的缝隙往下看,忽然道:“来了。”
“哦?”
江十一和严掌柜立刻也凑了过来。
桃源楼正下方的街道上,几辆被镖师护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刚好经过,打头和最后的车上,车夫手中的马鞭鞭柄末端,都扎着一条不起眼的蓝布。
那是一切顺利的标志。
江十一眯起眼睛:“劳烦严掌柜转告钱捕头,请他接下来务必多加小心,一切以自保为要!”
……
永丰钱庄。
马掌柜吐了一口血之后,心口的沉闷压抑之感总算略略散去了一点,却仍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大半,倚靠着前来搀扶的伙计,强撑身体往铺子后面走去。
银库里已经空得让人心慌,若是再有人来……
马掌柜脚步忽然一顿,连声吩咐:“之前借出去的钱……利钱减半,全都收回来!”见伙计不明所以地愣神,登时大怒,一脚踹过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伙计不敢怠慢,虽然不明白这是闹哪一出,但还是赶紧下去安排起来。
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
不仅不够,还差得远!
马掌柜心如油煎。他深知,永丰钱庄与其他的大钱庄有个最大的区别——客人在别的钱庄存了银子便是真的存了,可永丰……
永丰已不知将多少主顾存放在此的白花花的银子都偷搬了出去,用来给仙师做上下打点之用,这些年来,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只有每年从磬州运来私铸的一串串铜钱时,这个巨大的窟窿才能稍稍填补上些许!
而现在,私开的铜矿已经被官府查封了,钱庄已成了无本之木,如今还屋漏偏逢连夜雨,又赶上那劳什子的香料海运生意……
简直是天要亡他!
他正在心中哀叹,突然眼角人影一闪,他立刻转头:“谁?!”
鬼鬼祟祟的竟是个钱庄的小伙计,闻言畏缩地上前,怯怯道:“掌柜的……柜上又来了位客人……”
马掌柜正烦躁不已,闻言一摆手:“又是要支银子掺和香料买卖去的?把钱给他,这种事以后别来烦我!”
说到这,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伙计:“这回是要支多少钱?”
小伙计支支吾吾,比了个手势:“一、一万两……”
“什么?!”
马掌柜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再说一遍?!”
小伙计苦着脸:“这位客人还是拿着早上那种花押过来的,张口就要——”
他没说完,马掌柜就脸色骤变,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钱庄的店面里,正站着一个人,透过大门能看到,外面停着马车,还有两个精悍的年轻男人。
这一幕如此眼熟,让马掌柜眼前几乎发黑。
“你、你是……”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既想得到答案,又恐惧着真的听到对方的答案。
柜台前面的男人年近四旬,肤色黧黑,身材劲瘦,嘴角隐隐有几道笑纹,可一双眼睛却如鹰隼一般,冲淡了面容上那点和气的意味,再看他右手虎口上隐约有一层老茧,显然是个凶悍成性的人物。
马掌柜最后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
果然,下一刻他就听见那男人操着一口略带北地口音的官话冷冷道:“老规矩,一万两。”
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无需解释,那人单单往屋子里一站,就与之前的两拨人完全不同。
到了这个时候,马掌柜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却已经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他便眼看着那男人用冷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审视地逡巡,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自顾自沾了墨,在纸上一扣,留下了个清晰无比的花押图案。
马掌柜盯着那张墨迹淋漓的纸,许久,许久。
忽然,他哑声问:“这印信……”
然而,或许是因为心神大乱的缘故,这短短的几个字十分飘忽,对方似乎没有听清,也并不在意,又居高临下地说道:“以后这个信物作废,会有人送新的来。”
马掌柜怔怔抬头:“为什么……”
那凶悍的男人面色陡然沉下,盯着他,似乎思忖了一下才回答:“有个蠢货昨晚喝花酒,被人偷走了装着信物的钱袋!我已经处理了他,但往后这个记号可能不安全了。”
马掌柜:“……”
半晌,他不死心地最后问了一句:“那上午的时候?”
对面的男人眉头皱起,神色愈发冷厉:“什么上午?出什么事了吗?”
马掌柜一个激灵,只觉仿佛嗅到了血腥味——自己脖子里喷出的血腥味——他本能地摇头否认,强行挤出一个笑来:“不不,没什么,小的就是想说上午又有好多人来兑现银,要掺和什么香料的事,不知您听说了没有?”
对面的男人显然对这些事不感兴趣,冷哼一声便转开了目光:“没有。”
很快,伙计们便从快要被掏空的银库中清点出了一万两白银,费力地搬上了马车。
在那吓人的男人终于离开之后,马掌柜站在原地发了许久的呆。
怎么会这样……
不过一上午的工夫,他怎么竟会被骗子接连骗走了两万两银子……
若不是现在遇上真正的——
等等!
马掌柜突然天灵盖倏地发麻。
如果之前的都是骗子,那……刚刚来取钱的这个男人,他是就一定是真的吗?
这个念头产生的一瞬间,马掌柜只觉天旋地转,眼前所有的物件和色彩都像是被混在了一起,只剩一片漆黑。
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