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廷举司传来了两个消息。
其一是,被关押的那些宫人们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竟然在昨夜齐刷刷地死在了囚室里——大半是自杀,还有几个明显对长生邪道不够虔信,是被疯魔的同伴活活掐死的。
第二个消息也同样算不上好。廷举司的人在江十一问出的三处隐蔽据点日夜蹲守,虽然见到了几次可疑之人,可惜对方极为狡诈谨慎,让人完全不敢近前跟踪,更无法摸清他们的老巢究竟在何处。
唯一能够令人稍稍松一口气的,便是长生道据点的贼人们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江十一带着消息从温元明那里回来,刚走到客院门口,正要推开半掩的院门,却透过门缝瞧见叶持正坐在院中廊下发呆,手里捏着一把鱼食,半天也没往水里撒,像是打算饿死那几条锦鲤似的。
她心中就蓦地一顿,按在门上的手变推为叩,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叶持转头看过来,阳光擦着他依旧略显苍白的侧脸落下,另外半边身体却被笼罩在廊下昏暗的阴影中,让他的身形看起来越发单薄。
但下一刻,他就倏然一扬眉,将手中的鱼食全都抛了出去,皮笑肉不笑道:“欲盖弥彰。”
将江十一带着一脸牙疼的表情进来,他低嗤了声:“你最近是不是跟温家姑娘混久了,装什么大家闺秀?”
江十一:“……”
她一定是脑子让驴踢了,才会心疼这根一张嘴就原形毕露的棒槌!
叶持扫她一眼:“有消息了?”
江十一努力克制着往头顶看的冲动,答道:“运气不好,没能一劳永逸,接着走下一步吧。”
又往前走了几步打量他的表情:“我要搬出去住几天,你去不去?”
叶持笑了:“为什么不去?”
不等对方开口,他就像是猜到了她的念头,哂道:“因为被打折了几根骨头,所以吓破了胆,又或是心灰意冷了?”
江十一噎了下:“你……”
叶持轻叹了口气,而后抬起伤痕仍未完全褪去的手指,嫌弃地推了下她的脑门:“我是懒得琢磨,又不是傻,你这两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简直像是怕我一转头就去把自己吊死似的。”顿了顿,压低声音,少见地咕哝了一句粗话:“老子还没送那群混蛋进大牢呢,怂个屁!”
江十一的表情顿时好看起来。
叶持咳嗽了声,偏过脸,假装刚才说脏话的根本不是他,一本正经道:“行了,收拾东西去,再不活动活动,我都要憋死了。”
……
京城,永丰钱庄。
马掌柜如以往一样,每到月底的几天就开始忙着盘账,生怕出现一点错漏,毕竟,他上面那位从来不露真容的东家,可绝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偏偏最近宫中传出风声,好似提到了什么海运、香料之类的买卖,似乎比往年运来的好货更多,连带着前来兑换或是支取银钱的主顾也比以往多了无数倍,直叫人忙得脚不沾地。
“今天还有什么大主顾要来么?”月末的最后一天,一大清早,马掌柜就坐在自己的屋子里,焦头烂额地询问伙计,在听闻库中还有不少银子,今日也只有一位从磬州进京的绸缎商提前约定要来支取银票时,不由长长舒了口气,“既然是老家来人,你们好好招待着。”
又指了指桌上堆积的账册,加重语气:“今天不管有什么事,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别给我添乱,明白了没有?”
等伙计点头哈腰地退下,他用力捏了捏眉心,再次翻开了新的一册账本。
而没过多久,晨光刚刚浓郁起来,被尚且没影的香料生意勾住了心神的大小官商们,便又纷纷上了门。
伙计打点精神周旋,一上午忙了个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的了一点闲,一抬头,却见到了个高高瘦瘦,帏帽遮住了大半张脸的奇怪男人。
那人模样虽然看不清楚,但垂纱缝隙透出来的目光却冷得像是三九天的冰雪,径直走到角落,将一张纸放到柜台上,压着声音道:“一万两现银。”
伙计一愣。
一万两银子,搁在哪里都绝不是一个小数目,就算他们永丰钱庄在不少地方都有生意,可想要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钱,也是要伤筋动骨的!
何况,连日来因为那倒霉香料生意,库房已经被掏空了不少……
“这位客人,不知……”
伙计刚想多打探几句,却见那帷帽后面透出来的目光更冷了,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紧接着,一道同样冰冷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花押信物若是无误,便别废话!”说到这,似乎语气里又多了一丝讽刺:“你要是做不了主,就找你们掌柜过来!”
伙计顿时想起了早上掌柜的命令,不禁心头发苦,悄悄找同伴商议了几句,仔细核对过银票与花押,确实没有作假的迹象,只得自认晦气,心头滴血地看着那阴沉的男人带人将一箱箱银两搬上了马车。
而这笔银两刚刚被支取走不过半个时辰,突然,钱庄门口一阵骚动。
一个鼻青脸肿的年轻人踉踉跄跄冲了进来。
那年轻人一进门,尚未来得及四下打量,便扑到柜台前,高声连呼要取钱。他身后还有一个脸色黧黑,一看就不好惹的中年男子也跟了进来,将怀中一枚刻着独特花押纹样的牌子拍到了柜台上,也急声道:“叫你们掌柜出来,取银子!一万两!”
伙计霎时懵了。
今儿个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怎么一个两个全都一张口就要支取上万两白银?
他仅仅愣神了一瞬,那两个男人便又疾言厉色地催促起来。
这事太诡异,伙计心头慌了慌,即便早有掌柜的禁令,也不敢真的不去打扰他了,连忙跑到后院喊人。
马掌柜强压着烦躁听完了整件事,也愣住了。
他定了定神,快步赶到铺面上,仔细打量了那两人一番,却发现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不由狐疑道:“两位虽然有信物,但恕在下直言,想要支取大笔银两……”
“少他娘的废话!”那鼻青脸肿的年轻男人打断了他的话,疯狗似的呲着牙,喉咙里翻滚出几个含混不清的字词,“……的信物明明白白,你敢推诿?!”
其中“信物”之前的几个字说得十分含糊,马掌柜其实根本没听清,但许是做贼心虚,还是立刻就变了脸色,慌忙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四下打量,直到确认无人注意他们的对话,才稍微松了口气,低声埋怨:“你不要命了?什么信物不信物的,这话也敢……”
谁知那鼻青脸肿的年轻人突然“啪”地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要哭出来似的低吼:“赶紧把钱给我!支不到钱,我早晚也得没命!”
旁边的黑脸男人按了按他的肩膀,眉头紧皱,解释道:“刚刚有贼人盯上了他……”
马掌柜听得直发愣。
拜连日来跑钱庄的人激增所赐,附近等着靠他们发财的混混蟊贼也越来越猖獗,也算是这年轻人倒霉,还没到钱庄,就被人套麻袋打晕了,身上携带的信物和银票全都被洗劫一空,若不是其他同伴觉得不对,及时找来,恐怕这会儿他还在后巷的角落里昏迷不醒呢!
等到听完整件事的原委,马掌柜头上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满心只剩下一句话——我弄丢了仙师的一万两银子?!
那黑脸汉子还哪壶不开提哪壶,不停埋怨:“你是第一天开门做生意吗?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就能让个伙计处置,难道就不能自己来问上几句?!你说说,如今这可如何是好!”
马掌柜:……
他两眼发直,心中苦不堪言。骗子带着全套的信物,手中还有银票,就算他亲自接待,又能有什么用?谁会想到正主早已经被人劫了呀!
见另两人一个慌神一个抱着头呻吟咒骂,黑脸汉子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不是老子惹下的祸事!等我回去禀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至于你们——哼,好自为之吧!”说着,便作势要走。
马掌柜顿时更急了,慌忙拉住他:“先别走!有话好说!”
黑脸汉子斜眼看他:“说?有什么好说的!一万两银子啊,你说什么能把这么大的窟窿补上?”又瞪那年轻人:“让你多加小心,你还不听,现在……万一耽误了主家的大事,你有一百条命都不够赔的!”
那受伤的年轻人脸色煞白,脚下一软,顿时瘫坐在地,连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扒着旁边的柱子,把脑袋往上撞,魔怔了似的嘟囔着自己该死。
马掌柜眼见他已认命等死了,自知根本指望不上他,可自己却半点也不想陪葬,一时间,心头愈发如同油煎火烤一般。
终于,他一咬牙,拖住那黑脸汉子:“兄台别走,不就是一万两银子,我……我这就支给你们!”
黑脸汉子面露狐疑,视线在马掌柜和年轻人之前逡巡:“你不是已经……你真愿意给他钱?”
旁边的年轻人也停止了撞脑袋,目光灼灼地盯住了马掌柜。
马掌柜长叹一声:“你们别管了,我自有我的办法,反正不能误了……咳,主顾的大事!”
他黑着脸吩咐伙计取银装车,末了,嘱咐对方千万别将钱庄被骗之事传出去,这才心痛万分地放人离开。
等到回了自己的屋子,望见还剩最后一点没整理完的账册,马掌柜暗自算了算这么多年帮仙师打理钱庄攒下的一点身家,只觉若是抓不到骗子,自己日后别提跟着仙师鸡犬升天,只怕后半辈子连吃糠咽菜都吃不起了,一时不由悲从中来。
紧接着,一个更加现实的问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不要报官呢?
这事绝不能像那黑脸汉子说的一样禀报给“主人”,但是官府……
不行,也不妥,这么大的一笔钱,万一让官府警觉,或是从账面又或信物上察觉一点端倪,那麻烦可就大了!
既然如此,若是以毒攻毒,雇一批混混闲汉去找那个骗子,说不定……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或许可行,心头渐渐安定下来了一点,亲手倒了一杯冷茶,一口气喝完,终于恢复了几分平时的沉稳。
再算算时间,已经快到约定好的绸缎商人齐老爷来取银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