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某处寻常宅邸之中。
一名年近五旬、两鬓微霜的男子端坐在花厅上首的椅子上,许久一动不动。
明面上,他是进京打理生意的商铺东家,这样的身份显然不适合时常与王府打交道,但他在京中伏线多年,就算是面对再棘手的处境,也不会完全没有办法。
所以,就在磬王府被送回来了一群人之后,他很快就打探到了想要的信息。
这消息并不令他高兴。
旁边有个五大三粗、活像个杀猪屠夫似的亲信试探问:“仙……东家,磬王难道真的有了异心?”
那霜鬓男子挑起眼睛淡淡瞥向亲信:“你觉得呢?”
他的模样只能说是端正,身材中等偏胖,实在难以用俊美或是英伟一类的词语来描述,甚至眼袋还有些浮肿,可就在他略显凌厉的单眼皮挑起来的一瞬间,眼中的寒光却让人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抖。
亲信连忙躬身低头,双手交叠在胸前,用一种恭敬到近乎虔诚的语气说道:“小人愚鲁,不敢妄自揣测,怕污了东家的耳朵。”
霜鬓男子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没关系,我不怪你,说吧。”
亲信这才答道:“依小人愚见,他这阵子一直在坏规矩,仙、咳,东家仁善,才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仅仅传信去点醒他。可如今看来,他冥顽不灵,不仅不思悔改,反而还……小人以为,既然他不知天高地厚,辜负了仙师的慈悲心肠,接下来就该领受雷霆手段了!”
善寿仙师微微合上了眼睛,右手在椅子扶手上轻轻敲击着。他没有纠结于那脑子和长相一样粗犷的亲信连佛家道家都分不清楚的胡言乱语,过了一会,还颇为赞赏似的“嗯”了一声。
但在亲信兴奋地准备自告奋勇领取差使之前,却又摇了摇头:“不急,再看看。”
亲信:“仙师的意思是?”
善寿仙师似笑非笑:“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的。”
……
“那老狐狸倒也沉得住气,也不知道尾巴还能藏到什么时候?”与此同时,江十一正歪在窗前的座位上嗑瓜子,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道,“廷举司死命盯了这几天,居然还真没人再来和林宝接头了!”
叶持正在一边桌上写字,嫌弃地瞅了眼被她弄得到处都是的瓜子皮,往旁边扫了扫,正要说话,孙管事忽然敲门进来。
“老爷说,宫里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四周没有旁人,他依旧压低声音,谨慎地问,“不知两位可要过去?”
“……已准备好了?”
叶持的手蓦地顿在半空,好一会没有再落笔,只有一点细细的墨点随着细微的抖动落到纸面上,像是一道抹不去的疤痕。
良久,他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
江十一面色变了变,又恢复正常,吐出最后一片瓜子皮,笑道:“也是,就你那点做戏的本事,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有猫腻,还不如我自己过去——对了,和我配合的人是谁?”
孙管事陪笑:“老爷说了,人多口杂容易坏事,所以这回还是劳烦曹公公了。”
“他?”江十一怔了下,“那些人不都认得他?”
孙管事连忙补充:“不是他本人,是他教出来的一个徒弟,原本是安插在刘公公手底下的,前阵子陛下……咳,刘公公不是突然暴病不治了嘛,曹公公就把人又给收回来了。”
也就是说,这人可信,明面上又与曹三元或是皇后没有什么关系。
江十一便没再说话,顺着孙管事的指引钻进了等在角门处的一架马车。
一刻之后,马车在宫门外停住,从中下来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腰间还悬着皇后赐下的腰牌,像是刚刚从哪里办差回来的,若不细看那双瞳仁颜色略浅的眼睛,根本没人能将他与江十一联系到一起。
在宫内接应的是曹三元本人。
他往江十一空荡荡的身后瞄了一眼,不发一言地带着她穿过狭长的宫道,许久,才回过头,轻声道:“江姑娘,老奴见识短浅,您就当是胡言乱语好了。但老奴想,这世道,想要做对的事确实不容易,可就算再不容易,也总得有人去做不是?”
“做对的事……”
江十一蓦地一怔,无端地想起了不久前温元明若有深意地说过的那句话。
她脚步顿住,皱眉盯住曹三元:“你们都怕昭离会……”
曹三元白净的脸上笑容慈祥:“呵呵,江姑娘聪慧。不瞒您说,就是娘娘也有些担心呢,怕叶大人受了那么大的罪,便灰心丧气,不愿意再做事了。今日叶大人没有进宫,不瞒您说,老奴这心里可真是忐忑啊!”
江十一:“……”
其实她也不知道叶持究竟有什么打算——自从获救以来,他一直表现得正常极了,也平静极了,甚至直到今天,在他的手突然发抖之前,她几乎都没有想过,在刑部与廷举司暗无天日的牢狱里,他究竟是怀着何等绝望的心情在一次次荒诞又仿佛永无休止的刑讯之间日夜煎熬……
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永巷最深处的暗室。
平时极少有人来此,四下荒凉寂寥,只有长长短短的呻吟和惨叫从门窗的缝隙渗出来,令人头皮发麻。
江十一默默攥起了手指。
曹三元刚刚没有得到让自己安心的回答,不禁多瞅了江十一几眼:“江姑娘要不要再缓缓?”
江十一摇摇头:“没事,直接进去吧。”
曹三元犹豫了下,从里面叫了个人出来:“江姑娘,这是老奴的徒弟,你叫他小范就行。”
那个叫小范的年轻太监长了一副细眉细眼的刻薄模样,虽然对着他师父很是恭敬,可一转头回到暗室里面,便立刻原形毕露,活像是个大半个月没动刀子的屠户。
他在最外间的小屋里倒了一杯茶,低声道:“姑娘且再等等,里面有几个油滑的,得先处置一下才好办事。”
说完,便转身走过狭长的过道。
紧接着,尖利凄惨至极的悲鸣便高亢地响了起来。
小屋中烛火颤动,江十一死死盯着茶水中倒映的火光,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木然得吓人。
远处的惨叫声从凄厉渐渐转为嘶哑,到最后终于减弱了下去,终至不可闻,取而代之的,则是逐渐清晰的调笑和嘲弄的声音,前一句品评哪个宫女的美貌,后一句便在讥讽哪个老太监一把老骨头不禁打,完全没有丝毫章法,也根本不像是在审问,仿佛从最初就打定了主意,只想要受刑之人的性命……
纷乱的声音中,江十一脑子里忽然闪过了无数零碎的回忆——有班主他们遍体鳞伤地被押上刑场时的凄惶,环碧山的洞窟外民夫孙大吉为了救她而死时的决然,也有叶持在江珑县支撑病体处置政务时的虚弱与坚持,还有他们冒着危险夜探私矿时的命悬一线,沉没贡船中层叠枉死的尸体脸上凝固的惊恐,皇宫中一个个幼儿的冤魂……
就像曹三元说的那样,这世道确实糟透了,仿佛到处都弥漫着无声的哀号。
而他们只有两个选择——顺从它,或者改变它。
片刻后,江十一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又过了一会,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伴随着得意洋洋的笑声,越来越近。
名叫小范的年轻宦官重新从昏暗的过道中露出了脸,几乎在进入小屋的一瞬间,面上的奸笑就收敛了起来,一板一眼地说:“那几个脑筋伶俐的都处置过了,一时半会醒不过来,姑娘随时可以开始。”
江十一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辛苦你了。”
……
过道末尾的囚室里,角落歪倒着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剩下的一些年纪尚轻的宫女太监混在一起瑟瑟发抖,如同惊弓之鸟。
磬王身边的亲信,除了被遣回磬王府的几人以外,剩下那些本该留在宫中学规矩的,全都被关押在了这里。
没人告诉过他们事情到底出了什么岔子,连日来,迎接他们的只有日复一日的毒打和嘲讽,在这样的惊恐之中,他们渐渐意识到了,无论是谁将他们关在了这里,想要的都不是从他们口中得到什么。
对方仅仅是想要他们死而已。
原本,他们之中还有个领头的,一向聪明机敏,能从那些虐待他们的太监的闲聊中揣摩出几分线索,猜到主使了这一切的应当就是贵妃,所为的,不过是给自家哥哥出气而已,而皇后默许了这一举动,则是为了打压磬王,将她自己属意的晋王世子推上储位。
可随着这两天毒打越来越频繁,那个领头的宫女已经像是条漏血的破口袋一样瘫在了角落里,再也没人能猜出外面在发生什么,笼罩在这间囚室中的,只剩一片茫然。
而就在逼仄的屋子里人心惶惶不安几乎到了极点的时候,外面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
几个年纪最小的宫女和太监不自觉地缩在了一起,恐惧却又愤恨地向门口望去。
出乎他们的意料,来的竟然是一张从没见过的面孔。
那个陌生的小太监步伐轻而快,提着食盒一溜烟就到了门边,对上屋中惊疑不定的打量目光,先是低头从食盒里取出了几个硬梆梆的馒头和两碗水,从栅栏开口处塞了进去,紧接着,又谨慎地左右看看,忽然压低声音:“你们知道吗,小奇死了!”
屋里几人齐齐愣住。
小奇,便是当初磬王带去白鹤观的那个心腹小太监,也是被温元明特意选来找茬的目标,早在这几人被关押的当天就已经死透了,但显然,屋子里的几个人还对此一无所知。
“死、死了……”
一个与小奇差不多年纪的小太监颓然瘫倒,双眼失神地喃喃道。
虽然领头的大宫女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但毕竟还留着一口气,而小奇的死讯则让他们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注定的未来。
令人压抑的静默中,送饭的小太监摇头跺脚,咬牙切齿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们想的就只有自己吗?!”
不然呢?
屋子里几人的神情渐渐古怪起来。
但下一刻,却见那送饭太监鬼鬼祟祟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帕子,上面绣着常见的如意云纹,只不过云纹中间的图样似乎有些特别。
那几人眼神倏然一凝。
一个宫女猛地扑到门口:“你是——”
“嘘!”送饭太监慌忙伸手捂她的嘴,厉声骂道,“你要害死我吗!”
见对方安静下来,又立刻说道:“我不是,你们别指望我!我就是欠了别人的人情,才来帮忙递个话。”
“什么话?”有人问。
送饭太监又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确定没有看守过来,才小声道:“皇后已经决定要过继晋王世子当儿子,就是这几日的事,下一步恐怕就要开始败坏王爷的名声,到那时候……恐怕就大局已定了!”
他边说便留意着囚室中几人的反应,果然见到几乎每个人都露出了焦急之色,甚至比得知自己就要死掉的时候更加不安。
他心中有了数,便继续紧逼:“还有,御膳房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被廷举司的猎狗盯上了,外头联络的人也许久都没再露面,王爷现在可真是孤立无援了呀!”
囚室中一人失声道:“怎会如此!不行,必须得把消息传出去!”
旁边立刻有人被这份慌张感染,也连连点头,抓着栏杆道:“对对,只要把消息传出去,仙师一定有办法!”
可众人越是激动,那送饭太监就越是面露难色:“不妥,不妥,要是你们还有人手在宫里,我倒可以帮忙,但要是送消息出去……”他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风险太大了,我只是欠了别人一个人情,没打算上你们的贼船,把命也搭上去!”
说着,便作势转身要走。
屋内众人低声唤了好几句,仍不见他有回头的意思,终于,一人压低声音喊道:“你不帮忙,我就告诉看守说你是我们的同伙!”
送饭太监身形一僵,紧接着勃然大怒冲回来:“你竟敢恩将仇报?!”
奈何把柄已在人手中,几番争执过后,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将传信之事应承了下来。
刚一离开囚室,那送饭的小太监脸上的憋屈和愤怒就立刻消失无踪。
最初那间供看守歇息的小屋里,小范仍等在原地,见到小太监回来,立刻起身:“姑娘的事可还顺利?”
送饭的小太监将食盒随手一放,点头笑了笑:“劳烦跟曹公公说一声,问出了几个据点,还有他们用来验证身份的印记,可惜贼首谨慎,没人知道他究竟藏在哪里,接下来恐怕还要再花些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