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正月初五的时候,在正旦大朝会上早早离去的景宁帝总算再次露了面,但话没说上两句,就突然当着一众大臣的面晕倒。
事情传开,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两个月前景宁帝刚刚遇刺时曾一度泛滥的流言飞快地重新兴盛起来,没过两天,就连京郊的农户闲谈,都会瞎扯上几句道听途说而来的胡言乱语了。
但这一切与江十一的关系并不大。
最近的六七天里,她一直安分地待在温府里,而她所在的小书房本来也没有几个人来,只要将大门一关,便俨然成了独立于如今混乱的局面之外的一座孤岛。
温元明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过来坐一坐,每次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不是脸色略显憔悴,根本看不出他这些天的忙碌。而每一次交谈时,他也往往不肯说明究竟做了什么,江十一只能通过他有意透露出的只言片语勉强猜到,至少在目前,长生道安插奸人谋害皇嗣的案子还没有什么明确的进展,而叶持作为勾结长生道又灭口无思道人的逆贼,也同样没有被审出任何结果。
江十一本以为这样平稳却又令人焦躁的日子会持续很久。
但就在正月初八,事情突然就有了变化。
黄昏时,小院中迎来了两位访客——两个女人,一长一幼,眉目间有三四分相似,碰巧她都认得。
江十一心念电转,没有试图低头遮掩身份,坦然道:“温夫人,温姑娘。”而后又向温夫人单独行了大礼:“去年青词之事,多亏夫人仗义相救,我代昭离……”
温元静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路见不平罢了。”
说完,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江十一跟她出门:“你可知道,顶替你身份的那名女囚昨天自杀了?”
她把“自杀”两个字咬得极重,江十一不禁一惊,旋即生出一股沉重的愧疚感:“是我害了她……”
温元静微笑道:“是,也不是。”
江十一不解。
温元静已走到了温府侧门旁,心腹连忙上前开门,她转头看了江十一一眼,端庄平静地走向门外等候的马车:“下手的人确实是为了杀你灭口。但那名女死囚本就已病入膏肓,与其在牢里生不如死地熬完最后一段时日,她更愿意替你去流放,至少可以换取温家好生抚养她唯一的儿子长大。”
竟是如此……
江十一心情复杂极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跟着温元静姑侄两个上车。
但很快,她就发现马车行进的方向有些不对劲,愕然道:“夫人这是要进宫?”
温元静依旧是那副与温元明如出一辙的淡然表情:“贵妃忧心陛下病情,乃至郁郁成疾,皇后殿下开恩,急召我和婷婷入宫去陪伴开解贵妃。”
江十一:“……”
说得跟真的似的。
温元静轻笑一声,紧接着像是怕江十一冲动行事一般,认真地解释当下的情形:“舍弟已禀明皇后殿下,叶大人从最初时便已将丹药有害之事告诉了他,磬王的诬告根本站不住脚。只是现在宫中形势未明,对方似乎对我们的人手早早有了防备,我们既找不到长生道与磬王和宫中内奸的联络途径,那个告密之人也始终没有落网,所以……”
江十一会意,立刻道:“夫人放心,我今天只是陪同夫人和姑娘来劝慰贵妃的丫鬟而已。”
温元静赞许地点了点头,向后靠去,开始闭目养神。
刚刚安静下来不久,宫门便到了。
初降的夜幕下,一座座恢宏的宫殿宛如蛰伏的巨兽,漠然地注视着渺小的来人,星河如同朦胧的披帛,覆盖在巨兽肩上,璀璨而浩瀚的气息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顶礼膜拜。
温元静极为缓慢地吁出一口气,带着温婷婷和江十一,在宫人的引领下,沉默地向着贵妃的鸾秀宫走去。
……
不出所料,除了因为拍了厚厚一层脂粉而显得有些惨白的脸色以外,温贵妃从头到脚就再没有一处能与病人联系到一起。
被“劝慰”的近两个时辰里,她足足嗑了五盘瓜子,简直像只松鼠的祖宗,末了,拍了拍裙子上掉落的瓜子皮,对温元静道:“知道了,就按哥哥的意思办吧,明天我就请皇后娘娘安排。”
她妩媚狭长的眼角微微挑起,瞥了江十一一眼:“对了,你怎么想?”
几人之前一直在商议的,仍是该如何揪出甚至反过来利用那个深藏不露的告密者,念及宫中的规矩和人手都十分复杂,并不是随便什么平头百姓就能知道的,这句话也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江十一也确实如温贵妃所料,对如何排查毫无头绪,便不打算对她们的方案瞎插嘴了。不过这时听到问话,心中却蓦地一动,想起一件别的事来。
“顶替我的女囚已经死了,”她以温夫人刚刚告诉她的事情作为开头,沉吟道,“我担心此事有些蹊跷,或许磬王要有大动作。”
“这话是怎么说的?”
不等江十一话音落定,温贵妃就立刻问道。
既然叶持绝不会是杀害无思的凶手,那么毋庸置疑,真凶就只可能是 “遇刺”了的磬王。对于温贵妃而言,无论是为了保住日后的地位,还是为了给自己夭折的孩子报仇,可都太盼着看到磬王倒霉了。
江十一肃然道:“道理很简单,如果磬王想杀我,在刑部大牢里有无数次机会,只要温大人不愿意与他正面对上,恐怕就无论如何也保不住我的命。而反过来说,我既然能平平安安地出来,就证明磬王并不想杀我,至少在前一阵子还没有想起要杀了我。”
温贵妃用指尖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嘴唇,还在思考这话的意思,而温元静已经露出了然之色,提醒妹妹:“因为那时他在忙着对付叶大人。”
温贵妃这才恍然。
——在磬王眼中,真正的心腹大患只有一再坏了他的好事、如今也仍可能会被纪柊审清真相翻了案的叶持,除此外,其他人都只是无名小卒。而现在,磬王既然有心情将视线重新投向并不重要的小卒,也就说明他在如何处置心腹大患上,已经有了眉目!
江十一最初开口时,只是一时灵光一闪,但顺着这个思路仔细想下去,心跳便禁不住越来越快,一股焦躁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
温贵妃琢磨了一会,先是随口安抚了一句:“慌什么?叶昭离现在肯定还没有出事,不然纪柊早就进宫禀报了。”
随后,两条纤细秀丽的眉毛却又皱了起来,嘀咕道:“奇怪,廷举司里里外外都被纪柊整治得铁桶一般,就算是只蚊子,没有腰牌或是他的手令的话都飞不进去,磬王能有什么法子绕过这些……难道,长生道真有邪法不成?”
温元静咳嗽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身份高贵的妹妹一眼,见后者撇撇嘴不说话了,才淡淡道:“这段时日,你多听皇后殿下的安排,平时就老实点待在鸾秀宫‘养病’,别出去丢人现眼,万一出了事,你哥哥都保不住你!”
温贵妃:“……”
温元静又道:“婷婷会留下陪着你,若有消息要传递,就直接交给她,莫要过别人的手。”
温贵妃:“行行行,知道啦!”
温元静站起身来:“那我就回去了。对了,你记得提醒皇后殿下,陛下重病,她正该多孝敬太后。”
温贵妃张了张嘴,神情错愕,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又没有完全想透彻,但还没来得及问,温元静已经唤宫人进来服侍,自己施施然走了出去。
等到出了宫,坐上温府的马车,温元静才淡声问:“你可猜到了?”
江十一沉默片刻:“廷举司是陛下的耳目,陛下病了,便是太后的。”
磬王想要灭口,何须用歪门邪道,直接去亲娘那里哭求也是一样的!
温元静看着江十一,叹了口气:“若是元贞能有你一半机灵,我也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只感慨了一句,便又用一种少见的亲密姿态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忧,我这些年对太后也算是有所了解,她虽是磬王的母亲,却也是先帝的皇后……”
江十一若有所思。
众所周知,纪柊是先帝一手提拔起来的,为的就是一扫此前廷举司以权谋私、血腥构陷无辜的风气。太后若真的与先帝鹣鲽情深,便不应该因为磬王的哭诉就下旨毁掉先帝那么多年的心血。
然而话说回来,先帝驾崩距今已有二十余年,当初与他志同道合、相濡以沫的妻子,也已经当了二十余年的太后,她的所思所想,所看重的东西,还会与二十年前一样么?
江十一琢磨了半天,心中仍旧不踏实。这时马车渐渐停下,温元静无需搀扶便轻捷地下了车,在漆黑而静谧的夜色中,轻声对提灯迎上来的孙管事吩咐:“我在书房等着仲卿。”
她所指的书房,正是江十一负责打理的那一间。
这副要连夜商议对策的模样令江十一略感错愕,但紧接着就反应过来了,温夫人并不是不担心太后有可能被磬王说服,所以,他们才要更加抓紧时间。
当江十一同温元静一起走进小书房时,温元明已经等在里面了。
他穿着外出见客的衣裳,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江十一心里一紧:“温大人……”
温元明点了点对面的椅子,早已预料到她们要说什么一样,主动开口:“那名女囚昨天刚死,长生道的杀手多半是在三日内得到命令的。”
也就是说,太后的态度刚刚软化不久。
而下一刻,温元明又道:“我今天约了纪柊喝茶,他口风很紧,但还是透露了一点消息,三天前,磬王的人拿着太后的懿旨,进了诏狱一趟。”
江十一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
温元明看她一眼,摇了摇头:“只是装作苦主旁观了一会审讯,纪柊亲自陪同,他没有任何动手的机会。”
但是有一就有二,有些事情就像洪水中的堤坝,不开口子则已,一旦出现了第一条溃口,离决堤也就不远了。
留给他们的时间是真的不多了。
温元明微微一叹,又道:“进来陛下病重,对晋王世子的看管也松懈了很多,我打探到,他派人去寻找磬州曾受过叶昭离恩惠的百姓了,想请他们弄个血书或万民伞之类的东西出来,向陛下担保。”
江十一愕然。
温元静也不禁皱了下眉。
若是在先帝的时候,这个病急乱投医的法子就算称不上好,至少也不算太差,可如今皇位上的是景宁帝,在他眼里,凡是不符合他意愿的民意,只怕全都等同于谋逆,只会越帮越忙!
温元明叹道:“晋王世子心是好的,只是太急切了些,我已劝他将人截——”
这时,一直心绪不宁的江十一却蓦地抬头,露出了个奇怪的表情:“温大人,我以为不妨让他去做。”
温元明:“哦?”
江十一站起身,在地上慢慢地踱步,像是在整理乍然浮现的灵感,渐渐地,步子越来越快,眸光闪烁,突然间,她脚步一顿,转回身来:“温夫人今天刚说磬王似乎对府上的人手有防备,既如此,何不找些他不知道的援兵?”
而说到援兵,还有谁比曾被叶持救过身家性命的那些人更可靠呢!
温元明略一思忖:“继续说。”
江十一听出他的认可之意,精神一振,表情却随之变得更加诡秘起来:“想到找人来帮忙,我便又生出另一个念头——这些天,咱们只能见招拆招,所以总是处处被动,可如果有了新的帮手,或许就可以主动做些事情了,譬如……”
她走到窗前,向外扫了一眼,轻声道:“磬王不就是想要叶大人死么,既然如此,咱们帮他一把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