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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7-05 09:323,604

   江十一有时候忍不住怀疑姓叶的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明明看着和那些手指擦破了点皮就哼哼唧唧迎风流泪的娇气文人别无二致,可奓起毛来却偏有股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脾气,就算这会儿刚从鬼门关前绕了一圈回来,也半点没将他那份百无禁忌的锋锐和倔强打消下去。

   一不留神,就被他直愣愣地闯到了王谋面前。

   王县令正在喝菊花茶消火,刚听人通报“叶大人来了”还愣了下,只当下人说错了话,可下一刻就见那位本该在病床上躺着的同僚冷着脸推开了门——其实本是要踹的,可惜最后关头被江十一拦了下来,于是脸色更难看了。

   王谋端着茶杯有些发懵,张了张嘴:“昭离贤弟这是……”

   叶持没出声,走到他面前,忽然歪了下头,对他笑了。

   江十一在旁边惨不忍睹地捂上了眼睛。

   叶持皮相生得极好,若当初肯将眉眼间的锋利与冷峭换做三分风流柔情,只怕早已迷倒了京中无数贵女,多半也不至于被扔到这穷山恶水里给“恶鬼”填肚子。不过,再怎么好的一张脸,若是配上披头散发的白衣造型,外加脖子上比指头还粗的一条绳索勒痕,也只能被称作艳鬼了。

   如今王谋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张索命的艳鬼脸。

   茶杯里的菊花颤颤巍巍地不停打晃,像是要随着茶水一起被从杯子里晃出来。王谋干笑了下,把茶杯放下,清了清嗓子强作镇定:“来来来,昭离贤弟快坐下。”又大怒呵斥追到门外的钱捕头:“废物!我平时养你是做什么的!不知道叶大人正在病中吗,有什么事不能代为通传,非要他亲自……”

   叶持没等王谋说完就打断了他的祸水东引:“实不相瞒,我是特意前来道谢的。”

   王谋:???

   大约这道谢实在太像寻仇,他就算再长袖善舞也一时没能接上话。

   叶持似笑非笑道:“王大人应当知道,今日本官‘不慎’落水,多亏江姑娘相救才侥幸生还。而江姑娘呢,若非一位民夫仗义援手,只怕早就被歹人害了性命,自然就更无法下水搭救本官了。如此算起来,这位民夫也是本官的恩人,本官此番匆忙赶来,正是为了当面向他谢过救命大恩的!”

   王谋:“……”

   见了鬼的救命大恩……他想过叶持是因为受伤来兴师问罪的,也想过是因为压惊礼简薄而来宣泄不满的,却唯独没想到这里面竟然还有那个死鬼民夫的事情。

   正在他搜肠刮肚琢磨要如何将此事应付过去的时候,叶持又笑微微地顶着那张凶气四溢的艳鬼脸说话了:“如此义人,想必王大人已经重重表彰赏赐过了吧?说来惭愧,本官家境贫寒,身无长物,可救命大恩若是不报岂不是不堪为人,思来想去,就只好借花献佛,将王大人好心送到驿馆的药材折成银钱送与恩人了。不知王大人可否为本官指点迷津,该到何处药铺或当铺折换才好?”

   王谋:“这……”

   叶持却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上前把臂笑道:“本官虽家贫,却也知市井物价,那些药材少说也值六七十两纹银,再加上王大人表彰赐下的钱财,说不得便有百多两银子,如此一来,恩人往后的日子也就有着落了!”

   王谋只觉扼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有如一块烙铁,烫得吓人,让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又被一连串咄咄逼人的说辞扰得心烦意乱,只得强笑敷衍:“贤弟有所不知,此人已不幸被歹人杀害了,愚兄已经派人去妥善吊唁过了,贤弟不必挂怀,如今还是当以养病为要。”

   不料叶持立刻“惊讶”道:“遇害了?!唉,这世道,怎的偏偏好人不长命……”

   王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好像有人在含沙射影。

   但紧接着,他就没心思想这些了。叶持松开了他,忽然坚决道:“钱捕头,还请你帮个忙,速去将药材换做银钱,待会本官定要亲自去灵堂吊唁,日后再将此事上报朝廷,为此舍生取义的义人求一份表彰!”

   王谋脑子里“嗡”的一声,简直要疯。

   求个鬼的表彰!若让朝廷知道了在他的地界里大闹妖怪还差点折进去个官员的破事,他岂不是要被恶心死!

   他心下百转千回,暗暗打量着面前不知是真的愣头青还是在虚张声势的叶持。为官半辈子,他自然知道能被踢到隔壁江珑鬼县做县令的不会是什么贵人,但即便如此,那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是今科如假包换的探花郎,谁知道他日后有什么造化,又有没有几个能一飞冲天的同窗好友……

   若非身负一套八面玲珑的手段,王谋也无法在二十年的时间里始终违律盘踞在洪山县不挪窝。仅仅须臾的权衡过后,他便决定不能得罪这看起来无甚背景的年轻探花,主意一定,他立刻换了副神情,诚恳笑道:“贤弟所言甚是,如此大义之人愚兄自然要重重嘉赏!啊对了,贤弟如今还在病中,今日时日又晚了,不如先歇息一夜,明日一早愚兄便安排车轿与一应物事,如此一来,方能显出郑重之意,也不枉费了贤弟的一番赤诚之心哪!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叶持没说话,只定定地盯着王谋,漆黑的眼珠像是蒙上了一层蒙蒙雾气,幽深得瘆人。

   王谋被盯得发毛:“……贤弟?”

   然后他就瞧见叶持身子一晃,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王谋:“……”

   夭寿哦!

   ……

   叶持再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

   夜半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入驿馆,院中婆娑树影透过窗纱,又随月光映上床帐,在细绢打底的水墨河山之间簌簌摇晃。

   短暂的恍惚过后,五感渐渐回笼,他这才感觉到四肢像是已经被烈火烧化了似的,喉中也仿佛藏着一团滚烫的刺蒺藜,本能地想找些冷水来压一压这股灼痛,但试了半天,却连动一动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正在昏沉难受的时候,那幅挂在床边的水墨床帐忽然一晃,初秋夜晚些微的凉意隐约透进来,让他头脑为之一清。

   江十一的脸出现在床边,手中拿着一杯半温的药茶。

   “别乱动,大夫让你至少静养三日,”她制止了叶持毛毛虫一般笨拙地想要把自己拱起来的尝试,想了想,又漫不经心地补充,“哦,放心,不是那个擅长妇人科的大夫。”

   叶持眼皮一跳,心里那点感激的嫩芽还没萌发出来,就被他果断地一把掐死在了原地。

   江十一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边熟练地扶他坐起来,将水杯凑到他唇边,一边打了个呵欠,淡淡道:“不用谢,孙大叔救了我一命,该报答他的本该是我。如今你给他争到了抚恤,你就是我的债主了。”

   “他姓孙么……”

   叶持的喉咙依旧干涩,但那杯药茶还是略微缓解了焦灼的痛感,让他能够发出轻微的声音了。

   江十一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关注的并非那对他也堪称巨款的银钱,而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已死民夫的姓名:“嗯。我查了名簿,他叫孙大吉。”

   叶持垂眸,无声地叹了口气:“大吉……”

   这一次江十一没再附和他,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艰涩,像是被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人命的重量压得透不过气一般。

   但这种压抑的状况并没有持续下去,她立刻就晃了下头,飞快地提起了另外的话题:“对了,钱捕头已经把药材折换成银子了,就在你枕头边上——叶大人哪,这下子我欠你的钱可是更多了,我刚算了算,总共七十五两二钱三厘,也不知道卖艺多少年才能还清……”

   叶持躺回床上,沉默半晌,忽然轻声说:“说不定再黑吃黑几次就能赚到了呢。”

   江十一一怔,表情却放松了些:“大人此言差矣,我那明明是日行一善。”

   叶持懒得与她胡说八道,闷闷地嗤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而这一睡便是两天。

   如此一来,当初王谋承诺的车轿阵仗自然就泡了汤,但好在抚恤与嘉赏一事没法抵赖销账,翌日天一亮就由“驱鬼高人”江十一亲手将钱交到了孙大吉的遗孀与两个孩子手中——顺带着将已系好了绳结的孤儿寡母从悬梁自尽的边缘救了下来,又换回了无数声令人肝肠寸断的感激之词。

   等到叶持再次醒来,身体也稍稍恢复之后,他又坚持亲自去了孙家一趟。

   孙家娘子是个刚强的妇人,若非实在是家徒四壁走投无路,也不至于狠心带着两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寻死,如今有了百多两银子傍身,整个人的精气神好了许多,虽然提起丈夫仍旧忍不住流泪,但已开始琢磨盘下一间小铺子好好抚养子女长大了,这也让来访的两人心中略微好过了一点。

   唯一可惜的是,孙家娘子和两个孩子都不曾听孙大吉提到过任何与监工乔桂有关的事情。

   从孙家出来,时间已经近午,江十一见叶持隐约显出疲态,便拉他随便找了个馄饨摊坐下,给他要了碗鸡汤小馄饨,自己却只买了个一文钱的蒸饼慢慢啃。

   叶持缓了一会力气,顶着摊主要杀人似的眼神用勺子慢慢地戳着饱满的小馄饨,把它们一个个碎尸万段,口中喃喃道:“‘吃人的妖怪是长’……到底是‘长’什么呢?”

   江十一:“……”

   她敲敲桌面:“食不言。”

   叶持被她噎了下,闷闷地把零零碎碎的馄饨和着汤一起吃完,表情不像是吃饭,倒像是在咽刀片。

   眼见摊主的脸越拉越长,江十一连忙拽着叶持起身离开,临走前,却忽然古怪地一笑:“哎,你转过来一下。”

   叶持莫名其妙地回过头去。

   下一刻,一只手就猝不及防地扯开了他的领口,让他颈间淤紫狰狞的伤痕暴露了出来,江十一冲着馄饨摊主笑吟吟道:“大叔别介意,不是你的馄饨不好吃,只怪他没口福。”

   馄饨摊主怒气霎时一扫而空,表情仿佛大白天撞了鬼。

   叶持脸色一黑,飞快地把江十一的手从领口打下去,怒道:“你——”

   “我怎么啦?”江十一也不生气,走出几步才慢条斯理地反问,“人家小本生意糊口,有食客全程摆着臭脸、吃饭如咽药难道不影响生意吗?”

   叶持怔住。

   他倒没想到是这个原因,不免对那摊主生出几分歉意,但刚刚被众人围观指指点点的耻辱之感还没从心头散去,又不甘心就此低头认错,便只能不再出声,闭紧了嘴闷头往前走。

   江十一望着他的背影,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毛。

   ——别扭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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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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