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江十一就觉出了不对劲。
叶持的目的地似乎并非官衙或者驿馆,而是通往环碧山的西北方向。
眼看着城门已在不远处显出了轮廓,江十一忍不住快步绕到他前面,问道:“你要出城?”
叶持不搭理她,活像一只打死也不开口的蚌壳。
江十一:“……”
她被叶持突然爆发出来的奓毛猫似的乖僻脾气弄得十分哭笑不得,但看在他是债主的面子上,还是拿出了以往哄疯子云姨的耐心:“都是我不对,我就是个跑江湖臭卖艺的,日子过得糙,刚才真不是有意冒犯你……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气了,好不好?”
她边说,边到处张望,忽然瞄到一物:“哎,要不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她从路边捡回一根指头粗细半尺来长的小树枝,掰掉多余枝杈,在手心里敲了两下,又摸出一文铜钱:“叶大人,你看着啊。”
叶持心里仍对刚刚被当猴围观一事羞恼不已,但对方这般伏低做小他也不好再冷脸相对,犹豫了一下,微微偏过头,纡尊降贵地把目光搭到了江十一手上。
江十一笑了笑,琥珀似的浅色眼瞳里又露出了熟悉的狡黠。她右手捏着树枝,一下下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的铜钱:“叶大人,这个呢,叫做五鬼搬运之法,你看我念动咒诀稍一施法,便可让这枚铜钱凭空——消失!”
“消失”二字正好伴着又一次树枝敲在铜钱上的清脆响声,而当话音与响声同时落定的一瞬间,江十一右手里的树枝再次抬起,左手心上的铜钱居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持蓦地顿住了脚步,虽然仍没说话,但显然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对方的小花招吸引过去了。
江十一便随手将小树枝一丢,笑吟吟道:“叶大人,你猜那‘五鬼’将铜钱搬去了哪里?”
叶持十分不想理她,可迟疑片刻,还是矜持地往江十一右手瞥了一眼。
江十一对此早有预料,不慌不忙地摊开右手,纤薄的掌心之上薄茧与细小的旧伤痕错落交织,却唯独没有铜钱的踪影。
叶持皱了下眉头,又看向她的左手。
江十一便又摊开了左手,掌中依旧空空如也。
不等叶持再做反应,她便笑了笑,高深莫测道:“说来叶大人你可能不信,但铜钱其实在你身上。”
叶持:“……”
江十一抬起右手,探向叶持耳畔,轻声道:“别动,让我好好找一找……”
叶持只觉一点细微的热度擦过皮肤,轻盈地落到了耳后发间,带起些许微妙的痒意,牵扯得他左半边脸都跟着有些发麻。
但还没来得及躲闪开,便听“嗡”的一声轻响。江十一屈指弹了下那枚黄灿灿的铜钱,收回手笑道:“你看,果然找到了!”
叶持:“……”
这是个十分简单的戏法,纵使身处其间无法看清江十一具体的手法,其中道理却万变不离其宗,但不知为什么,望着她那双含着慵懒笑意的眼眸,叶持却忽然觉得有些喉咙发干,连平日里信手拈来的冷嘲热讽都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他终于稳住了神:“江姑娘。”
江十一:“哎,我听着呢。”
叶持木着脸看她一眼,语气凉飕飕的:“你的钱,是哪来的?”
江十一愣了愣:“啊……这……”
她表情空白了下,僵硬地扭头望向近在咫尺的城门,强行转移话题:“说起来,你出城要做什么?和案子有关吗?要不要我去找钱捕头帮忙护卫,正好前两天王谋发火革了他的差事,他现在也没事可做……”
叶持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评价:“心虚!”
但他也没有再深究江十一究竟是去哪里“日行一善”坑……不,赚到的钱,只摇了摇头:“不去山上,只是有些事想问那天的船夫。”
“船夫?”江十一有些惊讶,但随即就若有所思起来。
连着数日没有下雨,城北的河水较几天前平缓了许多,过河的人也不少,两人等了好一会才见到当初那老船夫划着小舟从对岸折返回来。
正要上前,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江十一回头望去,只见钱厉——也就是原本的钱捕头——骑着一匹市上租来的老马飞奔过来。
她眉毛一挑,错愕地叫叶持:“快看!”
叶持:“看到……”
还没说完,就听江十一摸摸下巴奇道:“看那匹老马,未免也太寒碜了吧——唉,怎么好像和你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变穷呢?”
叶持:“……”
他一时不察就又着了道,正在生气,江十一却拽了下他的袖子,义正词严:“别发呆啦,人家和你说话呢!”
叶持顿时更气了。
回过神来,只听那刚被王县令除了吏职的前任捕头急匆匆道:“叶大人,草民听说环碧山这边湖底已发现了似乎能连通山腹的洞口,只是如今早已被落石泥沙淤堵,所以之前才没人注意到,另外……”
他黝黑瘦削的面庞上有一丝尴尬:“还请大人恕草民办事不利……草民之前夸下海口,但答应您去调查的祭鬼还有神婆道士之事,直到今日才总算有了一点音信。”
虽然钱厉语气里毫无怨怼之意,但对面两人如何不明白,事情多耽搁了几天,多半是因为他去职后人走茶凉的缘故。
叶持心中残留的那点气恼便倏然消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微妙的亏欠之感。可他虽然平日骂人的时候牙尖嘴利,此时想要说些安慰之词却偏偏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来半句合适的,只得讪讪地沉默下去,听钱厉继续往下说。
钱厉倒没想那么多,肃容取出两根快烧到了底的香烛:“大人,江姑娘,草民这几天挨个问过了洞中民夫、与乔桂交好的同僚和邻人,都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最后只得托人……咳,总之,昨夜草民去到乔桂家中,碰巧发现了一份并未在衙门备过案的私下的租赁文书,按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了一家铁匠铺子后面租出去的库房,在窗边发现了这个!”
那两根残烛全都是白色的,皆比成人拇指还粗上一圈,却只剩半寸来长,融化的蜡油堆叠在末端,乍一看上去如同白花花的两摊油渍,可若仔细观察,却会发现那厚厚一层烛泪下方似乎掩藏着某种朱色的图案。
江十一往腰带里摸了摸,抽出一截刀片:“给我看看。”
她小心地将外围堆积的蜡油剥离下来,一边听钱厉继续道:“虽然草民过去的时候屋子里已经空了,但窗台边上却滴了许多颜色相同的蜡油,远远多于这两支蜡烛能留下的,另外屋子角落和地砖缝隙里还找到了几片从纸包上撕扯下来的油纸屑,上面也蹭有些许烛蜡,草民由此怀疑,那间屋子里原本曾经存放了许多这种蜡烛。”
叶持点点头:“问过周围的人了么?”
钱厉立刻道:“问了。但那条街上一向有不少外地客商租赁仓库,往来的生面孔特别多,所以没人发现异样,只有……”
“只有什么?”
“这……就只有隔壁铁匠铺的一个学徒,几天前喝多了,夜里出来解手,说是隐约听见这边仓库好像有人说话,可算算时间,早在当天中午的时候乔桂就已经死了!”
“是他死的那天?!”叶持猛地一惊,“他死了,可他租下的仓库还有人去……或者应该说,他刚死,他的同伙就立刻搬走了原本屋子里存放的香烛?!”
钱厉点点头,却又露出了些许颓然之色:“草民发现了此事,立刻就请人上报了,但王大人……唉,王大人他说,这不过是醉鬼酒后胡言乱语,不能采信,又将草民的熟人骂了一顿。”
叶持:“……”
不过这也不算太出乎他的预料,王谋虽然不算是个蠢人,可看看洪山县苟延残喘的模样便知道了,这二十年来,他根本就未对经济民生上过半点心,只是一味敷衍了事,满心只想着舒舒服服地当他的土皇帝。
而这时,江十一手里的事情也正好收尾,吹了吹刀片上的蜡末,招呼道:“你们来看看这个。”
在她的巧手之下,原本快要融化成两摊的白烛尾巴已显露出了原本的模样,仅余半寸长的蜡烛表面,朱砂勾勒的线条清晰地展现出来。
是两幅一式一样的图案。
看清那些纹样的一瞬间,三人都沉默下来。
不出所料,眼前的图案,正是近日频频出现的那个诡异的符箓的最后一段!
良久,叶持沉声道:“借马一用,我去找王谋!”
钱厉不敢直接反驳,但又放心不下,只能求助地看向江十一。孰料江十一却浑不在意:“那我回去找船夫聊聊,看看能不能问出环碧山底下秘窟洞口的线索。”
钱厉没找到援手,又眼看着叶持磕磕绊绊地跨上了那匹脾气暴躁的老马,不由愈发捏了把冷汗,慌忙牵住缰绳:“大人,叶大人!草民送您回去!对了,王大人此时不在官衙,应当是去小夫人娘家了,草民给您带路……“
“……小夫人?“
江十一一怔,隐约觉得这称呼有些耳熟,却一时没能回忆出个究竟,见另两人已经越走越远,便只能暂将此事抛到了脑后,返身去找老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