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艄公今日生意不错,江十一错过了刚才的机会,又等了好一会才寻到个说话的空当。
“你说这耳朵河啊,”老艄公听完了江十一的话,笑呵呵道,“这说来可就话长了,小老儿在这河上撑了几十年船……”
眼看他摆出一副要从开天辟地开始说起的架势,江十一不免有点打怵,提醒道:“老丈,我问的不是这河,是山对面的那片湖水。”
却不料老艄公乐了:“没错,我说的就是那个!”
他指指船下奔流不息的河川,笑道:“说是耳朵河,可姑娘你看看现在这河多宽多直,哪里像人耳朵的样子嘛,还不是因为——”
不等他说到最后,江十一想起那片形如弯月、紧贴在环碧山脚下的湖水,猛地醒悟过来:“那片湖才是‘耳朵’!”
霎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悚然之感化作惊雷,重重劈开了她脑中的迷雾!
王谋口中从未发生过的人口失踪,山洞中积累堆叠、被水流长期冲刷的尸骨,祭鬼的符咒,与山外湖泊连通的淤堵洞口,洪山县汛期里时常发生的山崩与泥石流……这一切在此时此刻终于尽数勾连到了一处,汇聚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
她再无心与老艄公多说,匆匆告辞,立即转身朝着洪山县城的方向奔去。
刚到半路,她就遇到了折返回来的叶持和钱厉两人。
两拨人迎面撞上,皆是一愣。
叶持脸色难看极了,不等询问便劈头盖脸地扔下一串话:“‘小夫人’的爹被人勒死了,府上消失了个护院,王谋让人去找,结果在城外脚店里找到了那护院和一个道士的尸体,我刚刚去看了一眼,就是前些天在驿馆外骗钱的那个!”
这话中讯息太多太杂,江十一正弯腰扶着膝盖喘息,闻言不由愣住,随即被口水呛得猛咳起来。
她总算记起“小夫人”这个称呼是在哪里听到的了,再想到当天发生的事情,不禁问道:“我记得那个假道士‘驱邪’过后好像给那老丈画了一张符?”
叶持摇摇头:“不见了,屋子里的烛台边上有点烧焦的黄符纸碎屑,应当是已经毁掉了。”
江十一哑然良久,神情有些恍惚:“为什么?”
纵使她行走江湖多年,也不是没见过为几文钱就害人性命的惨剧,可眼下这一切还是太过匪夷所思了,让人根本理不出任何头绪。
叶持叹了口气:“我看了尸体,按照书上的说法来比对,那假道士已经死了有一两天,而护院却刚断气不久,甚至应当在小夫人的爹之后。”
他顿了顿,露出一丝烦躁的神情:“假道士身上的东西和符纸也都不见了,根据现场的细节,我怀疑是有人要处理掉那个假道士——他当初说要出城,也真的出城了,说不定是要逃离什么人!凶手发掘此事牵扯到了小夫人的爹,便收买他府上护院去偷回符纸。护院盗窃中途因不慎被主人撞破,于是失手杀人,而幕后之人为了扫灭痕迹,便只好从背后再捅了那护院一刀!”
江十一不知他究竟在现场找到了哪些证据,索性跳过了那些推断,问道:“那你对王谋说了吗?”
叶持看起来更烦躁了:“说了!他跟我扯了一堆废话,话里话外全是说我在这养病够久了,最好赶紧启程,不然若是耽误了上任,他定要上报朝廷参奏于我!”
这么急?不仅不再详查“妖怪食人”之事,甚至连十几年来的八面玲珑都顾不得了?
几人都能感觉到这其中必定有蹊跷,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此地发生的事情,但凡王谋决定了,他们便实在无从干涉。
沮丧的气氛渐渐弥漫开来,可就在此时,江十一忽然想起一事,沉吟片刻,喃喃道:“其实现在离开也未必是坏事……”
“什么意思?”叶持随口一问,随即就隐约猜到了其中缘由,“你从船夫老丈那里问出了要紧线索?”
江十一点头:“环碧山北边的月牙湖本是大河的一部分,几年前汛期山崩,河流改道,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叶持脸色骤变。
“你是说……”他死死地盯着江十一,咬着牙,一字一顿,“那些尸骨,是从上游漂来的?!”
上游,江珑县,闹鬼闹到死了三个县令、疯了一名钦差大臣的龙潭虎穴,也是……他即将前往的就任之处。
江十一默然片刻:“你……节哀。”
叶持愤愤瞪她一眼,冷声道:“回去收拾,等会连夜出发!”
旁边一直跟着护卫的钱厉还在默默琢磨,那俗称耳朵河的大河改道之事本是洪山县尽人皆知的事情,他自然也早就清楚,可怎么就始终没能把这件事与山腹尸骨联系起来呢。然而反省到一半,突然听见叶持扔下了硬梆梆的这么一句话,当即一惊。
“叶大人!”钱厉连忙劝道,“您的身体尚未痊愈,这般连夜奔波,只怕……”
叶持却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只怕我再耽搁几天,他们就又要杀几个孩子为我‘接风’了!”
……
磬州本就不甚富庶,西北方向更是偏僻难行,只有运河一条便利通路,江珑县城虽说在舆图上与洪山相邻,可如果不花高价租船的话,就只能走年久失修的官道,硬生生将行程又给拖得漫长了许多。
叶持两人一路紧赶慢赶,兜了个巨大的圈子,在大河两岸反复横渡几次,才总算避过落石区域,在第五天日落的时候远远望见了江珑县南侧的界碑。
眼看天日已晚,河川宽阔湍急,已不适宜再行渡河,两人只得在临河的小村落就地找了户人家投宿。
或许是江珑县近年来名声实在令人望而却步的缘故,方圆三四十里之内已少见市集,人烟荒芜凋敝,放眼望去,零星几处村落入夜之后竟然看不到几家点灯,入目之处尽是昏沉一片。
群山与沙洲之中,老鸦呱呱之声不绝于耳,衬着如血的最后一线残阳,几乎让人觉出一种可怖的气息。
叶持口中不说,心里却暗暗加了三分谨慎之意。
“你也……”
他想叮嘱江十一也小心些,可刚转过头就是一愣,只见江十一不知从哪里摸来了一根手腕粗细、半人多高的光滑木棍,当作拐杖拄在手里,沿着村外河滩一步一探,双目直勾勾对着前方,视线却是散乱的,像是突然变成了个瞎子。
而这“瞎子”忽然瞥了叶持一眼,目光灵动了一瞬间,转眼又恢复了黯淡,一本正经道:“再把笔筒借我用一用,算命先生不带签筒怎么像话。”
叶持:“……”
他顿时感觉一阵脑仁疼,想说什么,但还是闭上了嘴,忍着满肚子腹诽把那个粗制滥造的笔筒塞进了刚转行的算命先生怀里。
江十一微微一笑,从木头发簪一头抽出了条极窄的小铁片,折了几下,熟练地扭成了个不起眼的弹片,插进了竹筒下方的缝隙之中。
那弹片十分细小,若无人特意指出,外人就算将竹筒握在手中也难以发现,而只需稍微晃动几下,弹片一端就会从竹子裂缝中脱出,将上面挨着的签子推出来——当日在洪山县便是用这招对付地头蛇算命先生的下下签的。
而如今,显然江十一又打算故技重施了。
两人走到村口时,她也将几根路上捡来的细木签用小刀削成了合适的形状,又在上面刻出了各不相同的晦涩纹路。
叶持默不作声地看了一路,一边觉得有些意思,一边又忍不住觉得江十一这般神神叨叨多半有病。
踏进村子的一瞬间,江十一蓦地停住了脚步。
木杖点地的笃笃声骤然停下,让人心里仿佛也空了一下。
叶持环顾四周:“怎么了?”
江十一:“啊……突然想起一件事。”
叶持愈发警惕:“什么事?”
江十一却不回答,自然而然地把手伸进了他干瘪的钱袋,摸出最后三枚被摩挲得锃亮的铜钱,点点头:“这才对。算命也是要起卦的。”
叶持:“……”
他现在不仅头疼了,连心肝脾肺都跟着疼了起来。
在他开口之前,江十一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向四周听了听,慢悠悠道:“这地方有点瘆得慌啊。”
如她所说,村头连着的几座房子无一例外都是黑洞洞的,不仅与整个村落一样鸡犬不闻,甚至就连凑近了也听不见丝毫活物的声音,在这愈发深沉的暮色之下阴森得像是陈年的老坟。
叶持犹豫了下,没有尝试敲门,直接向村子中央少有的光亮处走去。
说是光亮,其实也不过是几盏鬼火似的奄奄一息的油灯罢了,连方寸之地都难以照彻。
走了半途,江十一忽然用木杖碰了他的小腿一下,极轻地说:“刚刚那几座房子里有人,在偷偷看咱们。”
她语气诡秘,说着令人后背发凉的事情,但表情却平淡至极,仿佛只是个人畜无害、什么都没有发现的小瞎子。
叶持皱了皱眉,看向已经近在眼前,却因为太过微弱而显得仍旧很遥远的如豆灯火,改了主意:“先离开!”
但还没转身,就被江十一再一次用木杖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去路,听她浑不在意地说道:“听说过吗?走夜路的时候如果感觉有两只手从后面搭在你的肩膀上,千万别回头。”
叶持一怔。
江十一似笑非笑:“那是要吃人的野狼,你一回头,它便正好咬断你的喉咙。”
叶持蹙眉看着她,像是在权衡这满口胡话的江湖艺人此番又有几句真几句假,但须臾之后便迅速下了决定:“那也不能明知这村子古怪还一头撞进去!走!若事情不对,大不了我亮出身份,你趁着……”
没说完便被江十一打断了:“叶大人哪,这江珑县可是已经死了三个父母官了,你就这么想当第四个?”
她笑了笑,浅茶色的眼眸半敛起来,语气不慌不忙:“你既然要查顺流而下的尸体,怎么好放过这么奇怪的地方?哦,放心,我说了会把你平安送到江珑县城,就算只差十里五里、一步半步,那也不算送到,断不会把你一个人扔在什么虎狼窝里的。”
叶持被噎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觉得这女人多半是有点失心疯,好一会,忍不住冷冷讥讽:“朝中几位阁老也没有你口气大!”
话音刚落,前面那亮着灯的屋子忽然发出“吱呀”一声,一个黑影蓦地从敞开的门洞里飘了出来。
叶持脚步猝然收住,本能地展开手臂,将江十一护在了身后。
江十一不由一愣,手里的木杖僵在半空,良久忘了点下去。
那黑影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终于,窗口透出的灯光朦胧地照亮了黑影的轮廓,叶持这才发现,那不是什么故弄玄虚的鬼影,而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年轻妇人,或许因为怀孕挺着大肚子的缘故,步子十分缓慢小心,便隐没在了远远传来的河川浪涛声中,让人一时没能听清。
见到外面的两人,那面色麻木的年轻妇人仿佛也呆了一呆。
很快,屋子里传来一声苍老嘶哑的询问:“阿梁,阿梁?”
那似乎叫做阿梁的妇人猛地回过神来,木然的脸上蓦地滑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古怪神色,张开嘴:“娘,有客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