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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7-06 18:105,273

   这开着灯的竟是小村的村长家。

   泥糊的墙壁已经与木头窗棂脱了节,夜风从缝隙里呼啦啦地刮进来,发出鬼哭似的低吟。

   江十一和叶持自称是同一艘渡江船上偶遇的行旅,见如今入夜路途难行,才临时结伴进村投宿。

   听了这番介绍,阿梁并未露出异色,仍然木木的,点了点头就转身回了内室。不多时,一个佝偻到只剩半人高的老妪从灶房出来,端着两只粗陶碗,颤巍巍放上三条腿的木桌,嘶哑而殷勤地笑:“我们小地方,许久没来过客人了,家里只有一点本地的粗茶,不知道两位喝不喝得惯……”

   磬州地界并不产茶,所谓的本地粗茶,其实是当地不知道什么树的嫩叶,趁着没长大时摘下来胡乱炒制一番,当作茶叶来喝。一路走来,这种事叶持已见得多了,闻言并不诧异,在老妇殷殷的注视下端起了茶碗。

   可就在苦涩的茶水刚沾湿嘴唇的时候,旁边突然传来“咚”的一声。

   只见江十一的“手杖”不知为何滑落到了地上。

   而她这“瞎子”立刻露出了无措的神色,本能地向四周去摸索,一不留神撞到了叶持身上,将那碗还没来得及喝进去的茶水撞翻在地。

   清脆的粗陶破裂声入耳,江十一愣了一愣,慌忙冲着主人家所在的方向作揖:“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看不见……”

   叶持捡起那根木杖,见她这般卖力做戏,不禁露出了沉思之色。

   就在他走神的时候,另一边的江十一已经愧疚地开始要求赔偿那只破碗了。老妇人心疼地捡起碎陶片,初时还推辞了几句,没过多久便松了口风,显然,即便只是一只粗陋的陶碗,对于堪称家徒四壁的贫寒乡民来说也仍是一笔无法轻易舍弃的财富。

   江十一无神的双眼仍旧直直对着前方,并未因为翻找行囊而低头,叶持默不作声地看着,发现那老太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挪动了一下屋子里仅有的一盏油灯,微弱的辉光被窗口透进来的风吹得扑朔起来,而江十一却毫无察觉似的,两只浅色的眼珠连动也没动一下。

   老妇人沟壑纵横的面皮微微舒展开来,紧接着就听见了一点铜钱相撞的轻响,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但江十一的动作却没有停,仍在包袱里慢慢摸索,

   老妇被她慢吞吞没个准头的动作磨蹭得着急,忍不住问了一声。

   江十一歉然道:“对不住,刚才坐船浪大,身上那个常用的钱袋不小心落到水里了,余钱都缝在衣裳里头了,不好拿,劳烦你再等等……”

   老妇十分不解,不由又指着刚刚已经露了头的铜钱再次发问。

   江十一却怔了怔,面上露出些许迷惑之色,又被提醒了几句才恍然地“啊”了声:“你说这个?老人家误会了,这可不是寻常的铜钱,不能花的。”

   三枚黄澄澄的铜钱被她提了起来,老妇这才看清,三枚钱币都被一条褪了色的红线串起,像是被人时常摩挲的样子,通体光洁如新,但除此之外怎么看也没有特殊之处。而老妇正要伸手去摸一摸,可还没等她碰到,江十一却恰好先一步把钱收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放进了怀里。

   老妇顿时更加纳闷了。

   叶持旁观了半天欲擒故纵的戏码,愈发觉得怪异,同时,那实在忍不住好奇的老妇也终于问了出来:“姑娘,这几枚铜钱到底有啥特别的,我看着和普通铜钱长得一样啊?”

   叶持挑了下眉毛,等着江十一的反应。

   谁知江十一却只笑了笑,摇摇头,避重就轻道:“没什么,没什么,就是我这些年用惯了罢了。老人家你再等一等,我记得我的钱袋就在这里边……”

   说话间,一个不小心,鼓鼓囊囊的包裹里又掉出来了个出人意料的东西。

   一枚木签。

   老妇人弯腰捡起木签,搁在手里瞅了瞅,又狐疑地瞥了江十一一眼,忽然回身对里间招了招手,小声说:“阿梁,你来!你看看,这上头写的是啥?”

   那个活死人似的年轻妇人便脚步虚浮地走了出来,她应当识得几个简单的字,辨认了好一会,平平道:“大……凶……”

   老妇手一抖,猛地提高了声音:“放屁!你胡说什么!”

   江十一愕然,翻找钱袋的动作也停了,循声“看”向婆媳两人:“老人家,这是怎么了?”脚下却不着痕迹地踹了叶持一脚。

   叶持:“……”

   他心中一百个不愿,却怕搅了骗子的局,只得捏着鼻子配合道:“老人家大约是误会了。”说着,接过那两刻前才新鲜出炉的木签:“ ‘大凶’是木签上写的字,不是令媳胡说。”

   江十一也像是终于明白过来,连忙笑道:“老人家莫怕,都怪我,不小心把签筒弄撒了。”又伸手摸索着去讨要那只掉出来的签。

   老妇却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把签往后一撤,犹豫道:“姑娘啊,看你小小年纪,可听这话……你莫非竟是个算命的高人?”

   江十一琐琐碎碎地铺垫了半天,此时总算听见正题,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却仍旧欲擒故纵:“高人可不敢当,老人家折煞我了,我这就是小时候跟师父学过几年,勉强帮人算算运程,糊口罢了。”

   说到此,又“啊”了一声,从一条衣带夹层里摸出来了个小钱袋:“可算找到了!”

   而就在开启袋口的一瞬间,几人都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油灯下散发出了一点一闪即逝的金灿灿的光。

   金子?!

   老妇大惊,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拼命往前伸长了脖子。

   要是光靠算命就能赚到这么多金子,这人怎么会像她自谦的那般没有什么真本事?!

   叶持也一阵错愕。

   但他与老妇不同,转念的工夫就猜到了这意外之财的来龙去脉——他们从洪山县出发前,江十一必定是偷偷找王谋王县令“日行一善”去了,而这些澄黄的金珠子,与其说是探查妖怪吃人事件的报酬,倒不如说是王县令为了“送瘟神”而被迫放的血。

   若仅仅是如此也就罢了,叶持暗暗地想,整件事里最可恨的是,姓江的那缺了八辈子大德的玩意居然悄没声儿地把金子藏了这么多天,直到刚才,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诓骗走了他荷包里最后三枚铜钱……

   江十一顶着叶持像是要咬死她的目光,却仿佛毫无所觉,手指仍插在钱袋里,从上摸到下,眉头为难地皱了起来:“这……”

   老妇连忙问:“怎么啦?”

   江十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手指从钱袋口移开后,里头金黄的颜色愈发鲜明起来。老妇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还没说话,就见江十一捏着一颗黄豆大小的金珠转向叶持的方向,苦笑道:“这位公子,在下囊中好像没有零钱了,不知公子可能兑换得开……”

   穷得底掉的叶公子瞬间黑了脸,简直想拎起手杖锤开对方的脑壳。

   却不防老妇人突然来了精神,昏花的老眼中隐隐放出异彩,急切道:“姑娘不急,一个破茶碗罢了,一两文钱的事情……既然姑娘是高人,可否请你给老婆子算上一卦啊?”

   叶持闻言,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手杖和木签,暗道:“她是进村前就算到这一步了?”

   江十一自然不会解答他的疑问,只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这有何难,只是不知老人家想问什么?”

   她熟练地取出签筒和几枚粗糙的木签,笑道:“若要问吉凶,最寻常的就是求签,老人家若拿不定主意,不妨先试试。”

   老妇生怕人反悔似的立刻拿起了签筒,半信半疑地瞅了瞅江十一,随后试探着晃了晃手中竹筒。

   她丝毫没用力,但刚晃了两下,只听“啪嗒”一声,一支长长的木签便如有灵性一般从签筒里跳了出来,直直落到了地上。

   老妇人眼角一跳,颤巍巍捡起那枚签,刚看请,手便开始发抖:“这……”

   这次不用询问旁人,她便认出来了,签子上面的记号正与刚刚那枚偶然掉落的下下签一模一样!

   她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连忙一甩手将木签甩到一旁,惊疑不定地盯向江十一。

   江十一依旧“瞎”着,茫然不解地把脸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老人家,怎么了?”

   叶持此时也摸到了几分坑蒙拐骗的路数,伸手捡起木签,淡淡道:“签文上刻的还是‘大凶’……”

   江十一微怔,眉间转过一丝阴霾,可随后却只信口敷衍道:“兴许不准呢,我……嗯,我才疏学浅,老人家还是莫要当真才好。”

   可江十一越是这样,老妇人便越觉得不对,连接两次出现在眼前的代表着大凶的记号让她渐渐焦躁起来,她一把抓住江十一的手:“姑娘,你那铜钱就是拿来算命的吧?你用那个再给我算算!”

   她皱纹遍布的老脸几乎凑到了江十一鼻子底下,因为激动,五官都微微扭曲起来,可江十一神色却仍旧毫无波澜,仿佛真的看不见一般,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叹了口气:“罢了,在下既然来此投宿,也算是一场缘分,就破例给你算上一卦吧。”

   老妇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自己攥得紧紧的手下蓦然一空,江十一不知怎么做的,竟已经脱出了手来,又在帕子上擦了擦手,这才从怀中摸出那红线串着的三枚铜钱,珍而重之地合在手心,对天拜了拜。

   过了片刻,她解开红线:“你要问什么?”

   老妇顿了下,左右看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低声道:“问儿孙。”

   “儿孙?”

   江十一皱了皱眉,轻轻将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散,细长的手指仔细地描摹着上面露出的纹样。

   一正,两反。

   她一枚枚收起铜钱,再次撒下。

   整套卜卦的手法极为简单,但说不清什么缘由,如此简单的动作让江十一施展出来便像是别具了一番诡秘莫测的韵味,映着昏暗灯光,让人忍不住想起极久远的上古时代,神秘的巫觋在部族盛大的篝火前炙烤骨甲、沟通上苍,一言便可决断无数人的祸福吉凶。

   随着铜钱一次次被撒下,老妇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良久,最后一次扔完了铜钱,江十一口中念念有词了片刻,面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喃喃道:“怎么会……”

   她伸手打乱最后一次撒下的铜钱,动作迟疑,似乎想要破例重新算一次,可最后关头还是强行忍住了,含糊道:“在下学艺不精,没算出什么来,让老人家见笑了。”

   老妇人活了大把年纪,已是人老成精,立刻从这话中品出了些不对劲的味道,急忙按住江十一要收回铜钱的手:“姑娘,你可别诓我!你到底算出了什么?”

   江十一一下子僵住,过了一会才慢慢松开五指,强笑了下:“老人家莫急,或许是因为快到七月十五,阴气渐盛的缘故,这卦象不一定做得了准……”

   老妇不肯听她敷衍,嘶哑的声音更厉了三分:“你快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十一被逼迫无奈,只得叹了口气,说道:“常人生死皆有定数,可不知怎么回事,刚刚这卦象竟然显出一副非生非死却又异常凶险之兆,让人如坠雾里,我实在是看不明白。”

   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

   旁边一直跟木桩子似的阿梁突然睁大了眼睛,她手里端着的另一只茶碗也脱手坠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江十一茫然地“看”过去,像是根本没瞧见她眼中渐渐蓄起的泪水,慢吞吞地又补充了一句:“对了,按卦象来看,别的不好说,但你问的事情好似与水有关。”

   老妇人猛地哆嗦了下,惊道:“水,果然是水……竟真是水鬼……”

   “水鬼?”叶持神情一凛,待要追问,却被江十一不着痕迹地踩了下脚面,只得闭了嘴。

   便听江十一沉吟道:“水鬼?不像啊,虽然中元将至,阴气是重了些,但这一路走来我并未觉出什么邪气,莫非这鬼怪道行如此之高,竟让人一点也察觉不到么……”

   老妇人张了张嘴,神色间满是挣扎。

   砰砰砰!

   就在她即将开口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了一串急促的敲门声。

   老妇人一下子惊醒过来:“谁?”

   门外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三婶,听说你家来了客人?我娘让我来看看!”

   老妇人眉头紧锁,沉默了好一会,哑声道:“不劳她费心了,我这儿东西够用,你回去吧。”

   可那男人却没走,隔了片刻,又推了推门:“三婶别见外啊,年弟不在家,弟妹又快要生了,我们这做亲戚的哪能眼看着你们忙活,倒不如让客人到我家歇脚怎么样?”

   叶持心中一动。

   深夜不归的男人,身怀六甲却麻木悲苦的女人,神神秘秘满怀警惕的老妇,还有门外对外界访客格外关注又来意不善的村民……

   这个破败的小村子里到底藏着什么古怪?

   但还没等叶持想出个所以然来,老妇人就突然大喝一声:“滚!快给我滚!”

   外面安静一瞬,男人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比之前低沉了许多,给人的感觉冷森森的:“三婶,你这脾气也不怕吓着客人?还是让客人随我回去吧,毕竟,过几天你还有的忙呢!”

   老妇人面容愈发扭曲,猛地拉开门,抄起门闩奋力向外砸去:“滚出去!没人性的畜生!快给我滚!”

   伴着门口涌入的夜风,油灯光剧烈地摇动起来。但借着这点晃动的微光,门内门外的人仍旧看清了对方。

   叶持微微眯起眼睛。出乎他的意料,门外的男人看着沧桑而朴实,与任何普通的农户都没有丝毫差别,更不带丝毫匪气,若非眉目间的神色比寻常人阴郁几分,恐怕擦肩而过十次八次也不会让人多看他一眼。

   而那男人在见到屋子里所谓的访客时,也愣了下,视线在“小瞎子”神采涣散的双眸处一掠而过,落到叶持身上,半是惊异半是忌惮地试探道:“兄台是……读书人?莫不是位秀才老爷吧?”

   叶持没有回答。

   他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各种念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令人不安的直觉告诉他,若是答错了这个看似寻常的问题,恐怕事态会立刻变得难以收场。

   然而就在这极为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一瞬间里,江十一突然开口了。

   “咦?”她那双无神的眼睛转向门口,鼻翼微微翕动,“下雨了么?”

   说着,扶着手杖起身,似乎要到门口去确认一下。

   而就是这么一动,门外的男人忽然发现了,她手边的桌上正放着一只签筒。

   算命先生?

   男人眉眼间隐含的戾气霎时褪了个干净,下一刻,黝黑的脸上甚至勉强憋出来了一丝笑容:“没,没下雨。不知这位姑娘是……”

   江十一像是没听见他的后半句话,笃笃笃地点着手杖摸到门前,奇怪道:“没下雨……那怎么突然这么大一股水腥气?和刚刚渡河的时候一样……”

   话没说完,门外的男人蓦地睁大了眼:“水腥气?!”他脸色发白,不受控制般回头左右张望,但漆黑的夜幕之下什么都看不到,唯有草丛深处几点萤光飘飘荡荡,像是坟冢之间的鬼火。

   他一个正值盛年的高大汉子,不知为何突然就哆嗦了起来,恐惧极了似的连退了两步,结巴道:“三、三婶,我想起来有、有事,我先走了!”说着,人已经三两步窜到了院门外。

   江十一合上门,慢悠悠地叹了口气:“唉,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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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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