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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7-04 09:383,613

   洪山县令王谋对手下居然有人胆敢光天化日行刺朝廷命官之事万分震惊,得知消息不过两个时辰,就源源不断地送来了三四箱药材加上十来位白胡子老大夫,把小小的驿馆挤得水泄不通。

   叶持看了眼在门口跪了一排失职领罪的县衙差役,让他们哪凉快哪待着去,又对最前面的钱捕头招了招手。

   钱捕头脸色难看极了,脊背也僵了下,原本利落的动作一反常态地迟滞得像是八十岁老头子,似乎这样就可以晚些面对即将到来的惩处。

   就在他磨磨蹭蹭的时候,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从他身旁越过。

   江十一端着药碗走进房中,满满的一碗药汁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出圈圈涟漪,却没有一滴溅出来。她径直走到病榻边,把碗往前一递:“趁热喝。”

   说着,回眸向门外瞥了眼,压低声音分享闲话:“王谋可真是下血本了,八成是把县里的大夫都请了来——瞧见了么,那边穿黄衣裳、胡子特别长的老大夫,我刚听人说,他最擅长给妇人开落胎药了。”

   叶持:“……”

   他一口药全呛了出来。

   江十一表情淡定,甚至还有点莫名其妙:“怕什么,你又没怀孕。”

   叶持端着药碗,看着剩下那大半碗黑漆漆的药汤,一时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只觉对面这混账玩意简直是专门来克他的。

   他顺了半天气,忍着别扭把剩下的药灌进了肿痛难耐的喉咙里,低低咳嗽了几声,哑声道:“除了钱捕头,其他人都出去。”

   江十一撇撇嘴往外走。

   但谁知,到了门口之后,她“砰”的一声关了门,一转身又绕了回来,诚恳道:“叶大人,你就当我不是人,没关系的。”

   叶持:“……”

   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但你现在是真的不做人……

   可惜他这会儿已开始发热,高烧之下全身都没什么力气,不大方便亲自拎着领子把江十一扔出去,只得捏着鼻子忍了,闭眼略微平复了一下心里横冲直撞的那股邪火,看向钱捕头。

   “乔桂……究竟何许人?”

   开口时,他的声音嘶哑轻缓,但咬字依然清晰,若不看他颈间可怖的勒痕,让人根本猜不到他竟受了这般严重的伤。

   江十一抱臂靠在窗边,浅色的眼珠微微一动,在朦胧的光线下透出些微古怪的情绪,像是惊异于叶持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性子,但下一瞬,她就收回了目光,默不作声地继续往下听。

   乔桂——也就是几个时辰之前刺杀叶持又被钱捕头几人合力击杀的衙门小吏——在明面上的身份和履历毫无问题,这一点在湖边的时候他们就已经确认了,但话说回来,若真的没有问题,一个平常的小吏又怎会突然就铁了心地来袭杀仅仅见了一面的外地官员?

   何况还有……

   见钱捕头也说不出更多的信息,叶持摸了下被药膏和纱布覆盖的左侧颈间,沉吟片刻之后,要来纸笔,慢慢地勾勒出一个残破的图案。

   “你见过这个么?”

   钱捕头一愣,慌忙双手接过纸,捧着仔细端详起来,好一会,战战兢兢道:“回叶大人的话,这图案小人眼熟得很,肯定在哪里见过,但……还请大人恕罪,小人愚笨,一时实在想不起来。”

   “愚笨?”

   叶持嗤笑一声,随即板起了脸,不动声色地盯着这干练的老吏看,直看得人手足无措,连鬓角都渗出了冷汗,才收回目光,提笔在那张纸上又添了几笔。

   这一回,还不等最后一笔画完,钱捕头就恍然地抽了口气,失声道:“大人!这、这像是道观里求的符箓啊!”

   他终于认出了这图案,可叶持却并没有显出任何赞许之色,而是咳嗽几声,摇摇头:“是,但不全是。”

   外行看热闹,总觉得几笔鬼画符弯弯曲曲地往黄纸上一画,样子都差不多,而叶持虽然也是外行,但好在记性一向不错,所以比起其他的外行来说,便能清晰地分辨出这个符记与过往多年中在各处看到的求财、求姻缘又或是护身求平安等常见的符箓都大不相同。

   算起来,这个特殊的符箓画法,他这二十多年中也总共只遇到过三次。

   一次,是他刚到洪山县时,就在这座官驿对面的街边,有个招摇撞骗的年轻“老道”曾将这种符箓卖给求姻缘的女客。

   第二次,是在那堆积了累累孩童尸骨的山洞中。骆驼皮筒与防水油纸层层包裹之下,在同样的印迹外圈写满了妖鬼而非神佛的名号。

   而最后一次,却是在他自己的脖颈上。

   叶持眯了眯眼,回想起落水之后发生的事情。那时乔桂紧跟着他从山崖洞口跳了下来,入水的第一时间就狠狠勒住了他的脖子,显然已杀心果决……

   也就在那个时候,他感觉到乔桂右手腕间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随着紧勒的动作死死卡入了他的颈间。在神志恍惚之时,他甚至一度以为那是一把刺入侧颈的致命的钝刀,但上岸后他才发现皮肤并未破损,而江十一根据那处淤痕画出的,正是这个莫名诡异的符箓图案的一角。

   如今乔桂已死,尸身上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或许那东西的本体早已在挣扎间落入了湖底厚厚的淤泥中再也找不到了,而剩下的线索,除了这个古怪的图案,便只有钱捕头这些曾经认识乔桂的人。

   可偏偏问来问去,所有人迷惑的反应都不似作假……

   叶持看着钱捕头满脸的惊疑,不由渐渐陷入了沉思——乔桂究竟是什么人,他杀人的动机又到底是什么,与这个符箓有何种关系?还有,为什么直到今日为止,他居然都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种种疑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叶持按在颈侧的手指加了一点力气,默默感受着纱布之下肿胀的印痕和灼烧般的痛感,不知为什么,蓦地生出了一种不安的感觉。

   过往的年岁中从未见过的疑似符箓的图案,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或欺诈或谋杀的恶行,还有从京中一路走来,越来越浓厚的信鬼奉神的风气……

   这些真的只是巧合么?

   就在这时,江十一忽然闲聊似的开口:“对了,我记得王大人说过几个月前洪山县曾经地动过,你们这是时常有山崩地动吗?”

   毫无来由的问题让叶持思路断了一瞬,但脑中却像是模糊地闪过了一道微光,他暂时按捺住疑惑,静静听了下去。

   待钱捕头解释此地虽然地动只有最近那一次,但每年汛期时都有暴雨带落泥沙山石汇入河湖之中,江十一才漫不经心道:“刚刚没找到机会说,石窟中的骨骸好像都被水流冲刷打磨过,所以那山洞多半曾经与外面的湖水相连,我今天潜下去的时候也在湖底发现了很多落下的山石,你们最好派些水性好的人下去找找,说不定能找到在哪次地动时被落石或者泥沙堵住的洞口。”

   她说完,钱捕头先是有些错愕,随即露出了个仿佛松了口气的表情:“江姑娘的意思是,那些尸骨不是妖……咳,只是被水流卷进去的?”

   江十一看了叶持一眼,见他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便点头道:“正是。”又笑了笑,淡淡道:“从来都没有什么妖怪作祟,古往今来,杀人的一向都是人。”

   这话一出,刚刚轻松了几分的钱捕头面色立刻又凝重起来。

   良久,他叹了口气,低声重复道:“江姑娘说得对。杀人的,一向都是人。”

   让那数十甚至上百稚龄幼童惨死、连尸骨都几乎不能保全的凶手,正是与他们一样的人,如今就披着人皮藏身于这朗朗天日之下,或许仍在不停地物色着一个又一个的新的猎物。

   或许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屋子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重的寂静。黄昏的微光斜照入密密糊了青纱的窗格,灰尘在暧昧昏黄的光束中无凭无依地漂浮,仿佛连最终落到地面的微响都清晰可闻。

   终于,叶持点了点纸上符箓似的图案,开口道:“钱捕头,去查查乔桂有没有认识的神婆道士。”

   钱捕头连忙收回心神,恭敬应下,而后半天没听见对方再说话,不禁有些忐忑,硬着头皮试探:“叶大人,可还有旁的事吩咐?”

   叶持:“没事了,去吧。”

   钱捕头一怔。

   叶持察觉了他神情的变化,纳闷地瞅他一眼,似乎在疑惑他怎么还不走:“怎么,等我留你吃饭呢?”

   钱捕头更错愕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怎么也没想到对方说了半天案情,却连半句责问他失职的话都没有,心头不禁生出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滋味来,忙道:“大人放心,小的三日……不,最迟后日必定给您一个结果!”

   叶持:“嗯。”

   但钱捕头刚要推门出去,忽然又被叫住了。

   “对了,今天的事……”

   钱捕头身形僵住,头上冷汗倏地冒了出来。

   却不料叶持根本没看他,只烦闷地揉了揉额角:“那位遇害的民夫……可妥善抚恤了?刚刚江姑娘还说要去他家中吊唁,劳你安排一下。”

   钱捕头呆愣地抬头看向不声不响站在窗边的江十一,只见后者对他微微点了下头,沉静的面容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悲色,但那双仿若琉璃的眼眸中却又像是已盛满了难以言说的苍凉。

   说不清为什么,钱捕头就忍不住晃了下神,船上那些泼洒的鲜红色一下子又在眼前浮现出来,炽烈的颜色仿佛灼痛了他的眼眶,让他双眼有些酸涩。他勉力压下乱糟糟的心绪,低头道:“回大人,江姑娘,我们大人已经差人将尸首发还本家了。”

   顿了顿,又强笑补充了一句:“……还开恩赏了五百钱。”

   “五百……铜钱?!”

   江十一皱了皱眉,可下一刻就突然想到了什么,陡然变色。

   而她还没说话,叶持已经诈尸似的坐了起来,怫然冷笑道:“可真是开恩了!”

   他苍白的脸上尽是讥诮,一把扯开床帐下了地,冷冷道:“五百铜钱呢!如此大恩大德,区区一介微不足道的民夫怕是受之有愧,不如我代他去给你们青天王老爷磕几个头谢恩吧!”

   话音未落,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邪火,连头发也未束,披头散发地便往外冲,气势汹汹的架势活像是要去杀人全家。

   钱捕头就站在门边,可这变故太突然,他愣是没反应过来,等到人都出了门,才愕然望向跟过来的江十一:“叶大人,啊,不是,这……江姑娘……”

   江十一也一脑门官司,木着脸道:“看我干嘛,又不是我把他撵出去的,我这小身板可背不起这么大一口黑锅。”说着,拽了钱捕头一把:“别发愣了,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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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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