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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亭2022-07-04 09:384,641

   黄须男人神色大变的同时,江十一腰带里的刀片也牢牢扣进了手中。

   可下一瞬间,接连两声沉闷重响就轰然传入耳中。

   大片湖水猛地从船边腾起,飞溅的水浪满满地扑了江十一一脸,沁凉的感觉让她打了个激灵,心头狠狠往下一坠,一直以来的不安感像是终于向下落到了底。

   却是以一种与设想完全不同的方式。

   水面尽是翻腾的白沫,让人看不出究竟,好似有人影在幽暗的水下纠缠,却又像是水草摇曳的阴影,江十一趴到船边努力分辨,却听头上黄须男人凄厉地“啊”了声,惊骇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拽着她连连朝上方比划。

   江十一连忙向上望去。

   山壁上的洞口处已经看不见人影,只有半截被割断的绳子在半空中随风摇晃。

    “叶大人……”江十一当即冒了冷汗,失声叫道,“叶持!叶昭离!”

   她接连唤了几声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显然这并不是一场拙劣的戏弄,叶持真的不见了,而那截飘荡的断绳清楚地昭示着,造成了这一切的绝非偶然,而是某人蓄谋已久的恶意!

   江十一简直不敢想象此时水下的光景,一边提心吊胆地搜索湖面上是否有血迹晕开,同时扯开嗓子向崖顶大声疾呼:“来人哪!快来人帮忙!钱捕头!”在见到钱捕头惊愕的面孔出现在崖边时,她立刻叫道,“快下来帮忙!叶大人他——”

   可钱捕头刚扣住崖边探出身来,就面色一变,焦急大吼:“小心!”

   话音未落,就听得船尾处一声水浪翻腾,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湖中爬了出来。

   江十一循声看去,只见一只手突然冒出了水面,死死地扣住了船边。她心中咯噔一下——那只手皮肤粗糙黝黑,关节粗大有力,绝不是叶持的手。

   果然,紧接着,半个壮硕的身子就从水面露了出来,竟是刚刚洞中的监工。

   那湿漉漉的男人表情狰狞,一撑船尾跳了上来,每向前走一步,脚下就汇聚起一摊湖水,仿若一个索命的水鬼。他咧了咧嘴,阴恻恻地笑起来:“没有叶大人啦!”

   江十一被他笑得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她手中的小小刀片在面对着如此壮汉的时候根本毫无胜算,如今之计,只有……

   “啊!!!”

   但就在这时,船上忽然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

   不知哪来的勇气,那缩在一边发抖的干瘦黄须民夫突然间大叫一声,出人意料地弓身扑向了监工!

   他费力地拖住监工堪称雄壮的腰背,用最后一点力气回头嘶声吼道:“姑娘快跑!吃人的妖怪是长——”

   他的话没说完,监工面色陡然一厉,猛地拔出腰刀,重重砍了下去!

   霎时间,血溅三尺!

   黄须民夫的话音戛然而止。

   江十一一下子清醒过来。

   滚烫的鲜血泼墨似的大片喷溅在她脸上,与冰冷的湖水融在一起,她却擦也不擦,趁着监工从民夫身上拔刀的短暂空当,当机立断地将刀片叼在口中,而后一拧身从船头直接跳进了湖中!

   湖水在顷刻之间漫过口鼻与头顶,带来一种冰冷而近乎空虚的不安感,但江十一根本无暇沉溺于此,立刻睁开眼睛拼命朝远处游去。

   足足过了几息工夫,身后仍然没有跳水声传来。

   正午浓烈的日光从头顶直射下来,让湖面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江十一不敢轻易露头,又在水下潜游了一小段,才回头看了看。也不知道那发疯的监工被什么绊住了,竟真的没有再来追杀,江十一心情大起大落,总算松了口气。

   可一口气还没舒到底,她突然又想起一事,慌忙又向刚刚落水声传来的地方看去。

   然而入目之处唯有一片深幽。

   哪里都找不到叶持的身影。

   一股难以形容的更大的恐慌感骤然袭来,让江十一手指尖都开始发麻。

   ——她该想到的,在子曰诗云里长大的读书人怎么可能会凫水!

   而且刚刚水面上虽然没有血迹晕开,但监工那般的壮汉想要杀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实在有太多方法,又何必非用刀不可……

   片刻之间,无数个可怖的念头在江十一脑子里此起彼伏,她强迫自己定下心来一次又一次下潜,顺着山崖延伸的方向一点点搜索湖底。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

   湖底遍布着泥沙与覆盖着滑腻苔痕的石块,死去的朽木斜插在污泥之中,徒劳地将虬枝伸向永远不可能再触及的天空,一切都寂静得如同死地,看不到丝毫属于生者的痕迹。

   不知将换气与下潜的动作重复了多少次,江十一越来越绝望,若非心中仅存的一点不甘支撑,几乎就要就此放弃。但就在这时,她忽然瞥见一簇极为微小的气泡从不远处升起。

   江十一愣了愣,精神陡然一振,来不及深思,便一蹬山壁,飞快地向着那处岩石交叠构成的阴影游了过去。

   她身形极为灵活,如同自出生起就长在这湖中的一尾游鱼,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就到了那几块山崖落下的巨石边上。

   在看清被岩石遮掩住的人影时,江十一只觉心脏狂跳起来,连忙上前。

   叶持安静地侧躺在两块大石之间,毫无挣扎的迹象,也看不出胸口起伏,若不是口鼻处还偶尔有极零星的气泡浮起,简直与死人没有差别,而那半根断掉的绳索一端仍绕在他腰间,但另一半长长的尾端却紧紧捆住了他的上半身。

   江十一暗骂一声,先拍了拍叶持的脸查看状况,却见他只是极轻地颤动了下眼帘便没了反应,似乎已经陷入了昏迷。她不敢耽搁,连忙绕到后面单手环住叶持的腰,双脚踏在石头上借力,用尽全力快速向上游去。

   不过两三丈的水深,却像是耗费了难以形容的漫长时间。

   江十一感觉叶持像是轻轻挣动了一下,但又像是水流拂动带来的错觉,纠缠在一起的恍惚与焦躁感让她思绪混乱,本就憋了许久的那口气也飞速地被消耗殆尽。

   可她却只是默默收紧了揽在叶持腰间的手臂,咬牙继续上浮。

   终于,就在喉咙隐隐泛起铁锈味道的时候,天光豁然大亮!

   和暖而清新的空气一下子灌入肺中,激得江十一呛咳起来,她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深深喘了口气,用力将叶持的头部托出水面,随后四下环视一圈,视线落到靠近崖边的位置。

   那监工没来追杀,果真是因为被人拖住了!

   此时的小船上,两个人影正在激烈地打斗,一边是那个发了疯的监工,另一半看身形应当是从崖顶垂绳下来的钱捕头,两人谁也没有留手,劈斩的刀光在烈日之下雪亮灼目,一时间胜负难分,而小船也随着两人的动作剧烈摇晃着,仿佛随时都可能倾覆。

   稍远处的地方,还有一艘小船正在飞速靠近,上面三名县衙捕快装扮的男人都站在船头,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似乎准备在接舷的第一时间就冲上去给钱捕头助阵。

   江十一悬在喉咙口的心总算落了回去,瞅准另一侧的缓滩奋力游去。

   岸上也有官府之人,见状连忙下水前来援手,把江十一和叶持一起拖上了岸。

   正午的阳光晒得石滩滚烫,可江十一精疲力竭,任由炽热的石块炙烤着后背,仍摊得像条风干的死鱼,连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她闭眼喘息了一阵子,刚缓过来几分力气,忽然听见忙着救治叶持的一个人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怎么了?”

   “这……”

   那人的声音似有迟疑,混合着一种说不出是赞叹还是纳闷的语气。

   江十一只得勉强爬起来,自己过去查看。

   一搭眼,她也愣了,神情变换几番,发出了一声意味微妙的感慨:“叶大人哪,是不是不用我救,你过会儿也能自己爬上来……”

   叶持窒息不久,此时已经被救醒过来,正虚弱地靠坐在滩上一块半人高的大青石边上。

   捆缚在他身上的绳索尚未来得及解开,但若仔细看去,却会发现那根原本结实的绳子已经断开了一半,断面参差,像是被某种不甚锋利的东西磨开的。

   这也是旁边几人惊讶的原因。

   江十一立刻就想起了在湖底时叶持身旁的嶙峋石块。

   与此同时,低低的声音从叶持口中传来,听起来十分沙哑虚弱,但仍带着平日里惯有的凉飕飕的讥诮意味:“游不上来,我不会凫水。”

   江十一不由奇道:“那你费这么大力气磨断绳子做什么?”

   叶持睁开眼,对着她翻了个有气无力的白眼:“闲着没事,随便磨磨。”

   江十一:“……”

   见了鬼的“闲着没事”。

   她顿了顿,决定绕过这个听起来就有毛病的话题,视线往远处终于要分出胜负的搏杀上飘过去,蹙眉道:“那个监工究竟……”

   还没说完,就听叶持问:“你为何要去救我?”

   江十一:“啊?”

   她摸摸下巴,端着高人风范随口道:“日行一善。俗话说得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人一命胜造——”

   “别废话,”叶持冷冷打断了她冠冕堂皇的胡说八道,“我是灌了一肚子水,不是一脑子水!”

   江十一噎了下,没想到这人看着半死不活的,嘴还挺硬,只好蹲下身凑到叶持耳边,用其他人听不清的声音低低地答了两个字:“云姨。”

   ——你在我走投无路时伸过援手,所以在你落难时,我也当舍命相报。

   见叶持眼中慢慢浮现出错愕神色,江十一笑了笑站起身来:“我是江湖人,当然得讲江湖道义。”

   叶持终于不再说话了,向后靠在石头上,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旁边的官差有些忐忑,满脸担忧地凑了过来,对着江十一比划了几下。江十一摇摇头:“没事,只是累了,等会找副肩舆把他抬回去就好。”

   不料叶持突然又睁了眼:“不必!”

   他听到“肩舆”两个字就开始脸色发青,大概还在对来时那番颠簸心有余悸,为了证实所言非虚,他甚至还颤巍巍地扶着巨石站了起来,虽然身体晃悠得像是三秋枝头的枯叶,却还是嘴硬地再次强调:“我能走!”

   “叶大人……”官差愕然。

   不等那人反驳,叶持飞快地摆了摆手,转了话题:“那个石窟里的监工到底是什么来头,为何会偷袭我?”

   这也是江十一想问的,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几个差役打扮的汉子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了为难之色。

   叶持恹恹哼了声:“有什么不敢说的吗?”

   “不不不,绝对没有!”

   几人连忙赌咒发誓地保证。

   过了片刻,其中一人搓了搓手,忐忑道:“叶大人,您明鉴哪,这真不是小的们有意隐瞒,实在是……小人们真不知道乔二会干出这等谋害朝廷命官的大逆不道之事,不知该从何说起啊!”

   另几人也七嘴八舌地补上了那个乔二的生平。

   他本名乔桂,是个最平常不过的衙门小吏,自十九岁接替亡父的位置开始当差,到现在已经足足十五年整,平日里,除了与其他人无异的偶尔偷奸耍滑和仗势欺压商贩、吃几顿霸王餐以外,并无其他要命的劣迹,正好他又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老光棍,每月的俸钱几乎全拿出来与同僚吃酒享乐了,所以前些年间风评甚至还相当不错,丝毫看不出发疯的迹象。

   叶持却皱起了眉头,原本还有些恹恹的神色明显地转冷:“不对。他不是突然发疯。”

   几个衙差闻言连忙住口,觑向眼前这位情状狼狈的官老爷的面色,连连赔笑:“叶大人明察秋毫,小人拍马也追不上,小人们都是胡说,您若不爱听,就当……”

   叶持古怪地扫了他们一眼:“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或许是想到这几个人刚帮忙把自己从湖里捞了出来,他硬生生把阴阳怪气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清了清被水呛哑的嗓子:“他从石窟中一路尾随我来到洞口,若非早有预谋,整个过程不可能没人发现。可事实却是,直到绳索被割断之前,我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也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丁点异样。”

   他沉默了一瞬,又道:“我为躲避刺杀不得不跳水,可他却立刻追到水下,想要取我性命……”

   如此谨慎而又执着绝不是一个临时起意的疯子能表现出来的,只有最擅长潜伏与捕猎的猛兽才会如此行事。

   而等到其他人将信将疑地沉默下去之后,叶持挥手屏退了他们,却单独叫住了江十一,接着她身形的遮挡,他略微拉开了一点领口。

   在他颈间,原本被衣领遮住的位置,一道深深的勒痕清晰地显露出来,宛如吊死鬼。

   江十一木然片刻,吸了口气:“你昨天跟我保证过你是活人的……”

   叶持被噎得眼前一黑,身体微微打了个晃,额角也隐隐浮起青筋,咬牙切齿道:“你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记!”

   “哦……”

   江十一慢吞吞应了声,凑近过去。

   叶持原本的肤色极浅,苍白得像是久存在阴冷不见天日的书斋里的宣纸,也正因此,便显得上面血红泛紫的勒痕格外狰狞。江十一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仔细观察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伸手触碰了一下那道可怖血痕的边缘:“偏过去一点。”

   她已经刻意控制过力道,但随着轻微的触碰,她清楚地瞧见叶持颌骨处的轮廓还是倏地紧绷了一下。

   “弄疼你了?”

   叶持没回答,缓慢地吸了口气,像是在平复不适感,而后如常问道:“发现什么了?”

  江十一将视线从那道近两指粗的绳索勒痕上移开,最后看了眼旁边隐没在衣领边的指印,捡起一根树枝,蘸水在叶持身后的青石上勾出了个残缺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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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珑幻戏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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