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洞窟的孩童死了多久?
叶持怔了怔,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他毕竟不是审狱断案的老吏,看着这一地光溜溜的白骨实在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或许三年五载,又或许已有十年二十年,甚至是百年前留下的骨骸也说不定。
所以,那位对此事一无所知的王县令,很有可能真的不是玩忽职守,而是一切都发生在他上任之前。
但这时,江十一却突然开口道:“五年。”
叶持愕然:“什么?”
江十一瞥了眼不远处边清理污泥边偷偷窥过来的一名民夫,对他笑了笑,见他慌乱地扭过头去,才伸出手,向叶持露出了掌心一件沾满了泥土的物件。
那是个拇指大小的厚皮筒,外侧已形成了一层泥壳。
洞窟中或许曾被水浸泡过,但如今湖水早已退去,不少地方的泥土只能算是潮湿,还不足以在日积月累的侵蚀中毁坏鞣制过的皮革。
江十一手指飞快地动了几下,灵巧地将半干的泥壳尽数剥除,露出了里面皮革原本的模样。她低头看着那东西,神情有些恍惚,像是透过它望见了什么隐藏在久远的记忆背后的景象。
然后,她用惯常的那种略微沙哑而慵懒的声音淡淡道:“其实五年前我就来过磬州。”
她的语声平淡,但此时提起这个话题本就不寻常,何况她说话时还刻意地转过了脸,将面容尽数隐在了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这让叶持愈发感到了异样:“来过这附近?是来做什么的?”
可江十一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直接略过了这个问题,继续道:“我记得当时有一艘装着西域货的货船就在州城外沉了,不少货物被沿河水性好的百姓私自捞走,还有一些泡了水的货物只能在当地贱价出售甚至直接扔弃,而那些处理掉的货物中便包括这种鞣制好的骆驼皮。”
她将皮革凑到叶持眼前:“叶大人请看,这上面的缝线粗劣,殷实人家绝不会用,但骆驼皮却不是寻常穷人能买得起的。”
这两种东西唯一的交集就是那一年的沉船。
所以,无论这皮筒是哪具尸体身上的东西,他或者她的死亡时间绝不会超过五年。
那么王县令坚称近年来没有这么多失踪人口……
叶持也想到了这一点,若有所思地抚摸着皮革厚硬的表面,似乎在猜测那位油滑胆小的王县令究竟还藏了多少真话没说,但片刻后他忽然面色微变:“不对!”
说着,他快步走向尚未清理的淤泥和尸骨处,不顾污浊和旁边民夫的劝阻,挽袖亲自在泥土堆里翻找起来。
约莫过了小半刻,他直起腰,脸色愈发难看:“怎么会……”
江十一还在与那只小皮筒较劲,好半天总算把半腐朽的线绳解了下来,便听见了这么一句话,不由问:“你发现什么了?”
叶持摇头:“不是发现什么了,而是什么都没发现——这么多尸骸,却没有发现一件衣裳!”
“啊,”江十一一怔,蓦地生出一种理所当然却又莫名荒谬的感觉,喃喃道,“对哦……”
通常来说,人确实是应当穿衣裳的。
叶持眉间紧锁:“若是年岁已久,或许衣裳已经腐朽,但若有死者的死亡时间不超过五年……”
就算是最劣质的麻布也不会烂得这般快。
拐子或者匪徒更不会多此一举地把每个受害孩童的衣裳都一件不剩地脱干净。
那么这些光溜溜的骸骨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真是哪个妖怪将童子童女掳来,剥了衣裳方便下嘴么?
一旁的民夫又悄悄看了过来,眼神闪闪躲躲,枯黄胡须遮掩下的嘴唇也一直在微微翕动,像是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只能模糊地辨认出些许神佛之类的字眼,似乎是在祈求保佑。
他状似无心的举动更加给这个巨大的坟冢增加了几分诡谲阴森的气氛。
叶持忍不住面露烦躁,似乎费了不少力气才没有当场嘲讽出声,清了清嗓子:“皮筒拆开了么?”
江十一默了下,拽着叶持向远处走了几步:“一个吓破了胆又逃不开劳役的可怜人罢了,别忘了爱民如子啊叶大人。”
叶持飞快地白了她一眼,从她手中夺过刚刚被掀开盖子的皮筒,拈出了个包裹严实的油纸包。
“这是什么?”
江十一摇摇头,扣住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略显粗鲁的动作:“我来。”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捆扎油纸包的细线,尽量细致地将油纸与里面的东西分开,这才发现里面包裹的也是一张纸。纸张展开后不过巴掌大,上面布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与墨线,可惜许多地方已经在长期的淤泥浸泡中被沾湿晕开,变得难以辨认。
但即便如此,在看清了残存墨迹的一瞬间,两个人还是同时露出了如出一辙的震惊之色。
——那是一张符纸。
而且不是寻常的护身符,或者说正好相反,在那张纸上残存的字迹里,随处可见充满了邪气与恶意的鬼神之名,仿佛这张被层层防护、妥善保存的纸片并非祝祷所用之物,而更像是……
不知过了多久,叶持才面色苍白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沙砾打磨过:“有人把这些孩子当作了……给鬼神的祭品!”
“祭品?!”
身后突然冒出来了个声音。
那声音高亢而嘶哑,像是锈铁相互刮擦的声响,把叶持和江十一都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黄须干瘦的民夫已和同伴悄悄摸到了他们身后。
衙门的监工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扶着腰间长刀走过来,皱眉喝道:“干什么呢?还不滚回去干活!”说着,一脚踹在最近一人大腿上,将那人踹得一个趔趄。
等到轰臭虫似的将人赶走了,这才转回来点头哈腰地赔礼:“叶大人,江姑娘,小人监管不力,让两位受惊了,唉,那些狗杀才惯常偷奸耍滑……”
江十一随口敷衍着对方,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或许是那几个民夫鬼祟的举动,又或者是他们惊呼“祭品”二字时古怪的语气,这一切都构筑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异样氛围,让她心里隐隐感到很不踏实。
而叶持似乎与她有着相似的想法,此时也在关注着被赶回去干活的几名民夫。
等监工走了,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问江十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轻声说道:“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远处,那名被赶离的面黄肌瘦的民夫仍在偷偷望向这边,口中喃喃念叨着什么,旁边跃动的火光明暗不定,给他近乎干涸的眼中增添了一丝飘忽的神采。
叶持思忖片刻,忽然扬声道:“本官要去外面湖上瞧瞧,你们谁会撑船?来给本官搭把手!”
话音刚落,江十一就愕然看向他。
虽然没有丝毫证据,但她走南闯北多年的经验在此时全汇成了某种直觉,在不停地向她宣告,那个民夫……还有这洞窟本身都绝不正常。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她旁边这位还没上任的江珑县令就百无禁忌地打算去作个大死……
她忍不住小声咕哝:“你莫不是觉得江珑县的恶鬼太可怕,觉得死在这更好?”
叶持眼角一抽,皮笑肉不笑:“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先把你丢进湖里喂鱼!”
江十一耸耸肩,往嘴上虚拍一下,做了个贴封条的动作。
大约是洞中实在太阴森可怖,招人的话一出,立刻好几个民夫凑上前来,叶持视线扫过,果然瞧见刚被踹走的那人也一瘸一拐地又挤进了报名的人群。
他随手一点:“就你了。”
江十一觑了眼低头嘟嘟囔囔不知是在感恩道谢还是在求神拜佛的黄须民夫,想了想,抬起手指,揭开了并不存在的“封条”一角,小声啧啧道:“叶大人,要不你把剩下那三文钱也给我算了,万一出事我还能给你买几张纸钱……”
叶持:“……”
这玩意到底是哪棵坟头歪脖子树上长出来的陈年老乌鸦?
几人发了信号,很快便被沿着原路拉上了洞口。靠近崖壁的湖边泊着只小船,那黄须民夫身形虽然干瘦,却很灵巧,还不等绳索降到底,便解开绳子跳了上去,抓起船尾木橹摇了几下,仰头露出了个瑟缩的笑容,示意叶持和江十一可以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就在这一瞬间,江十一觉得从他卑微的笑脸上看出了一种迫不及待。
她不假思索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拦住了正要下去的叶持。
叶持一怔,随即了然,但神色却愈发坚定起来。
江十一与他静静对视片刻,叹了口气:“我先下去。”
——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那民夫的举动,或是洞窟中诡秘的情状,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她仍然想不清楚,但一定有什么不对。
她全身每一处都仿佛在叫嚣着对她发出警示,这种感觉让她头皮发麻,但她低头看了看波光粼粼的水面和上面飘摇的小船,还是深吸了口气,两轻一重地拽了拽绳索,崖顶的衙役得到示意,开始缓缓地将她放下。
看到她踩到船上,黄须男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江十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反应,浑身立刻绷紧,在他试图靠过来的时候向后退了半步,微微侧身,手指不着痕迹地握住了别在腰带里面的刀片。
黄须男人一无所觉,仍旧佝偻着腰,干瘦的脸上挂着卑怯生硬的笑容,急切地小声问:“姑娘听说过……没有?”
“什么?”江十一愣了愣,男人说到中间几个字的时候声音压得太低,她根本听不见。
黄须男人左右看看,上前一步,将枯瘦蜡黄的脸凑上来:“姑娘,你过来一点。”
江十一本能地迟疑了下。
也就在这个时候,那黄须男人脸上的假笑陡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