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北而来的大河浩浩汤汤向东倾泻,先是从传闻中闹鬼的江珑县南方经过,而后在洪山县外分成两支,南侧一支缓流穿城而过,汇入通往南下的运河,而北侧的支流则水势湍急,在洪山县城北的群山中腾涌奔流。
环碧山便坐落在这片位于河流北方的群山之间。
出城没多久,马车就停了下来。
江十一听见外面车夫恭恭敬敬地叩响了车门:“两位,渡口到了。”
“渡口?”
她跳下车,一蓬水汽扑面而来,将夏末秋初的燥热尽数击散,她被冷气冲得打了个激灵,奇道:“还要过河?”
眼前河水澎湃汹涌,带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奔流向东,惨白的浪花在水面上翻滚,水汽被晨风远远送到数丈之外,扑打在行人脸上身上,带来沁凉的触感。
距离马车不远的地方,一条小船已经泊在了寒酸的渡口边上,窄小的船身正在随着波涛上下起伏,立在岸上的艄公大约是误会了江十一的意思,连忙操着浓重的口音招呼:“客官放心,小老儿在河上走了几十年,还从没出过事哩!”
钱捕头也从河边回过身来:“叶大人,江姑娘,如今虽然赶上汛期水有些大,但这段河道还算平顺,不必担忧。”
江十一依旧端着一张面无表情的高人脸,眼帘半垂:“多谢钱捕头挂念,在下走惯了江湖,就算河水湍急了些也无碍,只是担心叶大人的身子……”
河边两人顺着她的话音往后一看,正好瞧见叶持一手扶着车厢,另一只手则按在腹部,脸色苍白得吓人,似乎随时都能一口血喷出来然后晕厥过去。
但病人本人却只觉得十分郁闷。
他只是近日旅途劳顿犯了老胃病,又让马车颠得有些难受,原本缓缓就好,此时反倒差点被这么一句不怀好意的“担心”直接送走,费了好些力气才勉强憋出个近乎于狰狞的微笑:“不劳费心!”
江十一耸耸肩膀:“哦。”
一拳打在棉花上,叶持顿时更憋屈了。
过了河,对面便是环碧山。
在连绵的群山之中,眼前这座小山的山势并不算险峻,不远处坐落着零星村落人居。但不知为何,到处却都是一派寥落景象,就连山脚下开垦出的小小几片农田都稀稀拉拉地长出了荒草。
山中野兔久未见到猎户,胆子大得很,叶持下船扶着树喘息了一会,一抬头就瞧见不远处林子里露出两只长长的灰耳朵,一只肥兔正好奇地与他大眼瞪小眼。
江十一适时走过来,好心地安慰:“别多想,它未必是在嘲笑你。”
叶持:“……”
他紧紧抿着嘴唇,顶着一张苍白的死人脸一言不发地跟着钱捕头走了,感觉再多听江十一说一句话说不定就要被活活气死。
在他身后,姓江的声音还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十一替兔子谢过叶大人不怪之恩,大人真是好涵养,难怪老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今一看果然……”
叶持:“……闭嘴!”
江十一弯了弯眼睛,闷笑起来。
但笑过之后,她又轻轻叹了口气,状似无意地喃喃道:“没想到这妖怪流言一出,倒成就了兔子野鸡们的好日子。”
叶持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微微变冷:“它们过上好日子,旁边的乡民的日子却要过不下去了!”
这一次江十一却安静了下来,并未回话。
叶持觉出异样,眉头微皱,奇道:“你在试探我?为什么?”
江十一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直愣愣地问出来。但很快,她就笑了笑,仍用那种惯常的散漫又平淡的语调坦承道:“叶大人哪,我就是个跑江湖的,当然得处处小心了。要是发现你不知人间疾苦还小心眼睚眦必报的话,我可就得赶紧准备跑路了,不然你一转头把我打入大牢怎么办?”
从她的话中,叶持察觉到了一点微妙的意味,却一时说不清原因,正在思索间,带路的钱捕头忽然说:“叶大人,江姑娘,接下来要上山了,两位小心。”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便会发现绕着山脚开垦出的零散农田已到了尽头,前方碧波粼粼,是一片不算太广阔的湖水,而另一边便是上山的窄道。
一边沿河,一边沿湖,倒也难怪这山名叫“环碧”了。
顺着山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远处的人声渐渐清晰起来。
少说十来个官差聚在山北侧一道矮崖边,有人在忙着执笔记录,还有人正探身朝崖下呼喝着什么。
钱捕头解释道:“我们大人让人把崖壁上的洞口凿开些,方便查案的人进出。”
江十一走到崖边低头向下望去,只见弯月似的一泓湖水正静静卧在断壁之下,而就在湖水与崖顶中间,不少赤膊的民夫正身系绳索吊在半空,用锤凿等物叮叮咚咚地敲打着岩壁,艰难地将原本仅容一人进出的裂隙扩大开来。
“尸骨呢?”她问道。
钱捕头道:“还在山洞里,不少尸骸已经被砾石与污泥掩埋,现在洞口还不够大,不好清理。”
江十一思忖片刻:“给我根绳子。”
钱捕头一愣:“洞内景象可怖,江姑娘你……”
江十一抬起头,从这精悍的男人脸上看到了浓重的迟疑之色,正要说话,却听一旁叶持问道:“当初王县令来的时候怕是吓坏了吧?回去病了没有?”
钱捕头:“……”
虽然他没答话,可江十一还是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答案,她讶异地看向叶持:“你怎么知道的?”
叶持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绳索,将一端绑到树干上,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拽着绳子冷笑道:“这么大的事情,他便是装样子,今日也该一起来此处看看。可你看他瑟瑟发抖地把你我从县衙送出来的模样,要说不是当初在这里吓破了胆,谁信?!”
“何况……”他说完,想了想,又开了个头。
钱捕头不敢评价此事,只当没听见,江十一却满不在乎地接话:“何况什么?”
叶持哼了声,冷冷道:“这位王县令,可是景宁初年就来此上任了!”
他说得隐晦,江十一却一转念就恍然——二十年来,洪山县恐怕早就变成了王谋的自家后院,一草一木都在其掌握之下,若是他突然听说自家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凭空冒出了匪夷所思的“妖怪杀人”之事,第一反应必不是惊恐躲避,只会是气势汹汹前来查看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而这样一来……
江十一压了压上翘的嘴角,语声恳切:“我这里有一副压惊养神的方子,若王大人有需要,不妨向我取要就是。”
当然,是要给钱的。
叶持读懂了她没说出口的最后半句话,嗤笑一声,往她腰间不知何时系好的绳结瞥了眼:“走吧。”
钱捕头劝阻不成,只得唤人拉着绳索将两人缓缓降下山壁。
山隙已被凿开了许多,如今几乎可容两人并肩入内,看起来再过不久,就可以进出收纳尸骨的大木箱了。江十一动作矫捷灵活,三两下就降到了洞口,一脚踩在裂隙边上,探头进去抽了抽鼻子。
“还有点臭味。”她对身边招了招手,诚恳地建议,“叶大人,要不你在外面再等等?可别吐在里面。”
叶持没有错过那双茶色的眼瞳中流露出的幸灾乐祸,脸色顿时又黑了几分,却懒得应付这缺德带冒烟的江湖艺人的调侃,攀着洞口边缘跳了进去。
刚降到洞窟底部,他就解开腰间绳索向深处走去。
这处洞窟已经被征发来的民夫清理出了一片空地,几只火把绑了长竹竿插在地上,正在熊熊燃烧,照亮了几乎有县衙小半个花园大小的山腹空腔,数丈高的头顶上,钟乳石参差倒悬下来,光滑的表面反射着火光,更加黑暗的高处隐约能听到扑翅声,或许是尚未来得及逃走的蝙蝠群。
地上堆积着厚厚的沙石与淤泥,一滴水滴在钟乳石尖汇聚,“啪嗒”落到地上,再次浸湿了还没有完全干燥的泥土。
叶持站定脚步,眯眼看向前方。
在他脚尖前面两尺外,还没清理到的地方,一块连着牙齿的颅骨正歪倒在污泥中,几颗细小雪白的牙齿在火光下闪耀着冰冷的色泽。
见他半天没动弹,江十一忍不住走过去:“怎么,吓到了?”
也不怪她有此一问,就在那块颅骨后面不远处,虽然淤泥厚重,但在泥土与砂石之间,仍能清晰地看到数以千百计的细小骨块与骨片堆叠枕藉,仿若一个巨大的坟茔,而最为诡异的是,那些人骨几乎全都处于一种异常的扭曲状态,大腿骨从胸腔穿出来,眼窝里盛着牙齿和指骨,断裂的桡骨和尺骨之间夹着一块缠满了头发的下颌……
就好像有什么人怀着十足的恶意将这些遇害者剥皮剔骨,然后一股脑扔进了这个泥潭大肆搅拌过一般。
别说十年寒窗出来的书生文人了,纵使江十一已在江湖沉浮了十多年,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仍然觉得毛骨悚然。
却不料叶持忽然弯腰捡起了身前那只颅骨。
他的脸色依旧泛着病态的苍白,但神色间却看不出丝毫的退缩与惊惧,他掏出帕子,细致地擦去骨头上附着的尘泥,与那两只空洞的眼窝对视良久,说道:“是孩童的尸骨。”
江十一被他吓了一跳,挑眉看向这貌似弱不禁风的清瘦读书人。随后,她慢慢移开视线,开始端详那只头骨。
它很小,即便最矮小的成年人的脑袋尺寸也要远大于此,而按照常理算起来,它的主人应当最多不过五六岁。
江十一心头泛起一丝不安,而向远处望去,映入眼帘的景象也验证了她的忧虑。
“全是孩子……”
那些被污泥掩埋的难以计数的骨头,无一例外地都又细又小,显然,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至少有数十乃至上百稚嫩的孩童永远失去了长大成人的权利。
江十一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声音也变得低沉而干涩:“这么多孩子……王谋他却说县里无人失踪……”
叶持却了摇头:“他未必是说谎。”
江十一狐疑地看过去。
跃动的火光下,叶持神情冰冷,平日里时常挂在脸上的高傲和讥诮尽数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专注与凝重。他将手中颅骨轻轻放下,又走向尚未清理的淤泥堆前,从中抽出了几根还算完好的骨头,认真端详了片刻,又转身招呼江十一:“你能看出什么异常?”
江十一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熟练地敛去了眸中因为怀疑而生出的尖锐之色,上前接过了一截臂骨。
骨头很细,比她的手指也差不了多少,江十一感受着那种冰凉而细弱的触感,忍不住恍惚了下,在一瞬间竟想起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才三岁出头,好像就是一副皮包骨头干瘦惨淡的模样,病恹恹的,谁见了都觉得她活不了,或许也正因为这样,才会在饥荒中被爹娘以一斗掺石粗糠的价钱卖给了路过的杂耍班子……
接下来便是十八年的辗转挣扎。
吃惯了这年岁的苦处,也见惯了这世道上的阴霾,她终究还是活下来了。
可被她握在手中的这个孩子呢?他,或者是她,又是为了什么才会过早地躺在了这漆黑污浊的山腹洞窟之中……
“看出什么了?”
叶持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江十一不合时宜飘远的思绪。
她迅速地回过神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仔细看向手中的骨头:“这个粗细,应该还是襁褓中的幼儿。骨头上面有许多细小的刮蹭痕迹,或许与泥中的沙砾有关。”
“嗯,”叶持应了声,但语气明显有些不满,似乎在嫌弃江十一的眼拙,“别的呢?”
刚问完,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就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算了。你就不觉得这些骨头过于光滑了?”
“光滑?”江十一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根骨头,在沙砾划出的刻痕之外,另一种近乎滑腻的微妙触感倏然让她激灵了下,“这些骨头被打磨过?!”
叶持看了眼江十一悚然的表情,点点头,但又立刻摇了摇头:“瞎想什么呢。”
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长长短短的石钟乳,语速沉缓:“我原本以为从石头上滴下来的水是这些淤泥保持濡湿的原因,但这些骨头让我产生了另一种推测。”
江十一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经他提醒之后也立刻想到了那个呼之欲出的可能性。
水磨。
也正是因为水流持续不断的冲刷,这些骨头才会如此光滑,也分布得如此凌乱!
江十一往四周环视,寻找着洞穴中最为潮湿的角落:“这山洞莫非与外面的湖是连着的?”
叶持哂道:“终于想到了?我还以为你的脑子也被客栈掌柜讹去了呢。”
江十一:“……”
叶持难得在口舌上胜过她一筹,静静欣赏了一番她吃瘪的模样,放下骨头,擦了擦手:“去外面看看。”
可他转过身,却没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不由回头催促:“发什么呆呢?”
江十一仍在原地,却像是突然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在他的催促声中慢慢地蹲了下去。
好一会,她才再次抬起头,目光幽深:“叶大人,你说这些孩子死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