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洪山县其他地方差不多,县衙也是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相,但本地人都知道,这只是因为县尊大人在衙门后部的屋舍只不过是用来装样子的,这位父母官其实早就在偏东一点的地方置办了园子。
此时天色不早,王谋王县令早已回了家,却突然听闻又有高人揭了榜,连忙赶回了衙门。
江十一在三堂后靠近内宅的一处小花厅等了小半个时辰,茶水都喝了三盏,感觉再喝下去就忍不住要找茅房了,王县令终于匆匆而来。
王谋来得急,身上只披着一件居家时穿的半新不旧的道袍,显然是连换官服都等不及了。
一进门,往厅中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就是此人?”
这话是问向身边衙役的。
江十一却先一步起身行了个礼,神色淡然,全不见普通跑江湖卖艺人面对朝廷命官时的忐忑卑微,更不因自己是个年轻姑娘家而露出忸怩情态:“恕草民之言,大人如此做派可不像是要征贤召能啊。”
“大胆!”
衙役当即一声断喝。
王谋虽没说话,却同样露出了不悦之色。
江十一不慌不忙地反问:“胆子不大,又如何能帮大人驱鬼辟邪呢?”
此言一出,王谋突然面色一肃,抬手阻住了大呼小叫的衙役,审视地重新打量了面前的年轻女子一番:“不知姑娘何出此言?”
江十一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废话!她心道,若真是为了祈福求神,何必弄得这般鬼鬼祟祟,不光告示写得含糊,还专门把人请到这靠近内宅的私密地方来。
而除此之外,再加上这几日市井间流传的一则“谣言”……
她保持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慢慢走到门边,略一侧头,落日的余晖正好映入那双浅茶色的眼瞳,让她显得既神秘又诡异。
王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
江十一不等他回过味来恼羞成怒,抢先开口:“城北山间秘窟之中尸骨枕藉,皆是幼童,县尊大人唯恐有食人妖物作祟,是也不是?”
王谋这一次真的震惊了:“果真是妖物所为?!”
江十一:“……”
这位王县令大约是土皇帝做久了,好像不大听得懂人话。
她干咳一声:“草民可没有如此断言。究竟是与不是妖物作祟,还得听取线索,再亲身去往秘窟走上一遭才能确定。”
说到此,她忽然想起那个空口白牙吓唬人的算命“同行”,便故作高深地笑了声,又道:“草民知道大人心急如焚,但此事万万急不得,以免被招摇撞骗之辈寻到空隙,反倒不妙。”
王谋原本嫌江十一年少又是女子,难免将信将疑……可紧接着就听到这么一句,一抬眼,正好对上她那双好似能看进人心底的眸子,不由心里一突。
便听江十一淡淡笑道:“请大人恕草民直言,贵地若真有高人,又怎会有妖邪之祸?”
“这……”
王谋陡然一个激灵,顿时深以为然起来。
若县里真有高人镇场子,妖邪确实该绕着走,又怎会不声不响在此筑了老巢,还生啃了几十个大活人?!
他脸色变了几变,勉强笑道:“江姑娘多虑了,本官向来用人不疑,自然是要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你的。”
话音未落,外面匆匆进来了个亲信,凑到王谋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王谋僵硬的微笑再也维持不住了,错愕道:“真的?”
刚说完就揉了揉额角,摇头道:“是我糊涂了,这种事岂能作假!快请人进来!”
他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向江十一,斟酌道:“江姑娘见谅,本官临时有些要务须得处置,还请姑娘先到客房歇息,明日咱们再谈。”
江十一平静地颔首,继续端着高人风范,笑道:“大人请便,草民不急。”
心里却暗暗叹息那位不知什么身份的客人来得不是时候,就差一点她就可以谈到报酬了……
一夜无话。
翌日一大早,便有人来敲江十一的门,将她带向了昨日的花厅。
旁敲侧击几句之后,江十一从这糊里糊涂的小丫鬟口中得到了些许消息——昨夜来访的客人也在花厅,或许是位年轻的道长,生得很是俊秀清冷,从院子里一路走过的时候宛如穿行鸡群的孤高白鹤,那风姿简直让人挪不开眼……
当然,后面的话全是小丫鬟自己春心萌动的描绘。
江十一对不速之客长了几只眼睛几条腿全然不感兴趣,只哼哼哈哈地胡乱答应着,心中却在暗暗叹气,担忧若是来了个正经道士,自己的钱恐怕就不那么好赚了。
不多时,花厅就在眼前,伴着丫鬟的通禀声,她迅速打点起精神,脸上重新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神情,矜持地迈进厅中。
但下一瞬间,这副招徕主顾的表情就僵在了脸上。
“——怎么是你?!”
对面的人也不比她好上多少,刚一个照面,两人就异口同声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王谋愣了。
他左右看看,疑惑道:“昭离贤弟,江姑娘,你们二人……认识?”
江十一:“……”
叶持:“……”
确实认识。
不仅认识,而且还有着一起花光了最后一文钱的共患难“情谊”,甚至连想来宰一刀王县令这只肥羊的盘算都十分心有灵犀……
叶持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神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起来,江十一生怕他说走了嘴,连忙抢先道:“之前一起经历过些许生死祸福之事,略有些交情。”
叶持:“……”
“生死”是给疯老婆子云娘子买棺材挖坟,“祸福”是被客栈东家追着打、讹走了全副行李……
怎么说呢,虽然肯定与王县令所想的不同,但也不算骗人……吧。
王谋只顾着惊讶了,压根没想到真相居然如此牙碜,恍然道:“原来如此,江姑娘果然是高人,昨天是本官失敬了。”
又叹道:“我只知从京城一路行来必定艰难,却不料竟然凶险到了这个地步,昭离贤弟受苦了啊!”
叶持木着脸,并不想和他称兄道弟,更不想提那些仿佛是脑子进了水的往事:“王大人言重了。还是说正事吧。”
“哦哦,”王谋回过神来,虽然仍忍不住用一种好奇又古怪的眼神瞄向两人,但口中却说起了正题,“这事说来话长,约莫一个月前曾发生过一次地动,当时正好有乡民刘大椿在东北山间采药,不慎失足摔下山崖,幸亏腰间有绳索与崖顶老树相连,这才逃得性命……”
但是,那位采药人刘大椿这一摔不要紧,却因此发现了一桩怪事。
直上直下的断崖正中间,大块土石与盘结的树根都因地动而从山体上崩落下来,底下竟然裂开了一道可容人进入的裂隙。
鬼使神差地,刘大椿没有急着爬回山上,反而朝着那道新出现的山隙摸索了过去。
而这一去,便发现了一桩惊天大案!
——在山隙下方巨大的空洞里面,竟垒叠着许多森森白骨!
刘大椿刚一看清下方的东西,当场就吓破了胆,连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地逃回家中都不记得了,不知请了多少道士神婆作法驱邪,才总算渐渐好起来,在里正的劝说之下,哆哆嗦嗦地到官府报了案。
而官差依言果然在东北方山间找到了那处深埋在山体内部的葬窟,并且又从尘泥掩埋的地下挖出了更多具尸骨。
王谋说到此处,不由自主地叹气:“唉,钱捕头是衙门里的老人了,办事向来牢靠,他亲自带人查了好几天,挖出的那些尸骨,都七零八落地堆在了一起,单是完整的头骨就有四十六个……说句不怕笑话的话,我现在一想到那座环碧山就连觉都睡不着,别的不说,就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若是让上头知道了……”
他显然心绪不宁得厉害,连话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叶持抿了抿嘴唇,艰难地把到了嘴边的嘲讽咽下去:“王大人近日才接到报案?四五十个死人,难道就一直没有人发现么?”
王谋一拍大腿:“唉,别提了!要不怎么说是有不干净的东西作祟呢——我在任上二……咳,许多年了,县中总共就只收到了三十来起失踪报案,多是逢年过节时在灯会庙会上走失的孩童女眷,其中还有大半或找回来了,或有人目击到了拐子的去向,都绝不可能这般死在山里呀!”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道:“而且,嗐,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这事……昭离贤弟有所不知,那山腹虽然中空,却根本没有通往外界的出口!”
叶持一怔,认真起来:“没有出口?”
王谋苦笑道:“可不是!除了刘大椿,还有许多樵夫与采药人作证,在地动致使岩石崩落之前,那崖壁上本没有洞口,而山腹里面也尽是封死的,那秘窟根本就是个藏在山里的大口袋!若不是妖邪,还有谁能进得去?!”
叶持自来不信神鬼之说,闻言本能地想要嘲讽几句,却在最后一刻想起此时身处别家地界上,只好尽量委婉地表明立场:“先去洞里看看再说。”
“这……”王谋一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强笑道,“自然,自然要去看看的,只是愚兄这边……”
他边说边拼命地向门边使眼色,江十一生怕他一不小心眼角抽筋,便体贴地往一旁让开了些,以便门口的下人更容易瞧见这位王县令的示意,同时淡淡笑道:“县尊大人身为一地父母,想必公务繁忙,此等小事又何须亲自出马,草民陪同叶大人前去探查即可。”
此言一出,王谋的肩膀明显地一松,语气也陡然热情了许多:“这让人如何过意得去……来人哪,叫钱捕头来!让他一定好生护送叶大人和这位江姑娘去环碧山秘窟,若是两位贵客有半点不妥,本官定然饶不了他!”